金正隆五年(1160)三月，在海陵王完颜亮伐宋前夕，发生了一场东海之乱。这次事件并不太大，但从中却反映了一些问题。兹将这次事件的起因、经过及其后果、影响略述如下。
一、东海之乱的起因
东海是金朝山东东路海州属下五县中的一个县(另外四县为朐山、赣榆、涟水、沭阳)，[1]位于今江苏省连云港，在金代为海岛。海州县宋时属淮南东路，“海州，上，东海郡，团练。建炎间入于金，绍兴七年复。隆兴初，割以畀金，隶山东路，以涟水县来属。嘉定十二年复。……县四:朐山、怀仁、沭阳、东海。”[2]这段记载并不准确，不是隆兴初，海州才归金所有，实际在此前的宋绍兴年间，即金海陵王时，已为金所有，兹不赘述。但海州包括东海县在内屡易其主，时而属宋，时而属金，处于宋金交界处，而人民则多向往故国宋，这就为正隆五年(1160)的东海之乱留下了隐患。
金海陵王完颜亮在谋弑熙宗，登上皇帝宝座之后，不满足只作北半个中国的最高统治者，他认为:“天下一家，然后可以为正统。”[3]为了实现统一中国的理想，他采取了一系列措施:大肆屠杀宗室贵族，以巩固自己的统治;将首都和祖陵由僻在一隅的上京迁往交通便利、四通八达的中都，一方面脱离旧势力的老巢，一方面也便于对全国的统治。随着自己地位的逐步巩固，发动对南宋的战争就成为统一进程的关键一步。海陵王决定修建汴京并再次迁都，以汴京作为南侵的基地。正隆三年(1158)五月，“金主亮坐熏风殿，召吏部尚书李通、翰林直学士韩汝嘉、翰林学士承旨翟永固、左宣徽使敬嗣晖四人谋，欲再修汴京，而徙居之，为南侵之衅。通、嗣晖皆言:‘此正天时。’亮喜。永固、汝嘉曰:‘燕京甫成，帑藏己乏，民力未苏，岂可再营汴邑。江南通好，岁币无阙， 兴征伐，亦恐师出无名。’亮怒曰:‘非汝所知。’挥之使去。”[4]同年十一月，“诏左丞相张浩、参知政事敬嗣晖营建南京宫室。”[5]在营建南京的同时，海陵王又下令大肆征兵、征调战马、修造战船、兵器。正隆四年(1159)二月“丁未，修中都城。造战船于通州。诏谕宰臣以伐宋事。调诸路猛安谋克军年二十以上、五十以下者，皆籍之，虽亲老丁多亦不许留侍。”[6]三月，“遣使分指诸道总管府督造兵器。”[7]八月，“诏诸路调马，以户口为差，计五十六万余匹，富室有至六十匹者，仍令户自养饲以俟。”[8]这些都给人民造成了极大的灾难，甚至祸及畜禽，“时方建宫室于南京，又中都与四方所造军器材用皆赋于民，箭翎一尺至千线，村落间往往椎牛以供筋革，至于鸟鹊狗彘无不被害者。”[9]除了这些普遍的差役外，正隆五年又赶上了灾荒，人民除了奋起反抗外，只有死路一条。因而“山东之民怨金暴虐，会岁饥，东海县民因起为盗。”[10]
二、东海之乱的经过
东海之乱爆发于正隆五年(1160)，“三月辛巳，东海县民张旺、徐元等反，遣都水监徐文、步军指挥使张洪信、同知大兴尹事李惟忠、宿直将军萧阿窳率舟师九百，浮海讨之，命之曰:‘朕意不在一邑，将试舟师耳。’”[11]对此事，《金史》卷79《徐文传》有更详细的记载，兹录于下。“东海县人徐元、张旺作乱，县人房真等三人走海州，及走总管府，上变。州、府皆遣使效随真等诣东海观贼形势，皆为贼所害。州、府合兵攻之，累月不下。海陵且欲伐宋，恶闻其事，诏文与步军指挥使张弘信、同知大兴尹李惟忠、宿直将军萧阿窳率舟师九百浮海讨之，谓文等曰:‘朕意不在一邑，将以试舟师耳。’文等至东海，与贼战，败之，斩首五千余级，获徐元、张旺，余众请降。是役也，张弘信行至莱州，称疾留止，日与妓乐饮酒。海陵闻之。师还，杖弘信二百。文迁定海军节度使。房真等三人官赏有差。死贼者皆赠官三级，以银百两、绢百匹赐其家。”徐元、张旺领导的这次东海起义声势浩大，这从一来被杀的起义者有五千之多可以看出。海州为金“边境置兵之州三十八”[12]之一，而益都府为“置兵，于要州者十一”之一，但即使州、府合兵也难以将起义镇压下去。因而海陵王不得不派出准备用于南侵的水军，却又大言“意不在一邑，将以试舟师耳。”尽管有一定的训练水师的作用，但海陵王为了南侵有一稳固的后方，平定起义还是其主要目的，因而派出了水师中的精锐。金水师总数《金史》卷129《李通传》有记载，“海陵因出猎，遂至通州观造战船，籍诸路水手得三万余人。及东海县人张旺、徐元反，遣都水监徐文等浮海讨之。”因此可见，出动的九百水师是在三万人中挑选出来的。金军的战船是在宋降人的帮助下建造的，而士兵都是签发来的，因而士气低落、战斗力不高。“金人所造战船，系是福建人，北人谓之倪蛮子等三人指教。打造七百只，皆是通州样。各人补忠翊校尉。虏主云将来成功，以节度使待之。其所统主将皆南官，靳赛、徐文、孟彬、王大刀等主管。然其所括水手，皆灌园、种稻、取渔之人，实不谙江海水性。其官吏往往通贿赂，谓如实曾驾舟之人，有钱则免。其不谙水性者，无以为赂，则反被差委。其宿州水手无处声冤，众人共殴杀本州同知奴婢而行，可见人心是胁从。”[14]倪蛮子等三人即倪询、商简、梁三儿，[15]三人后来在宋金唐岛海战中又被宋俘虏。金水师因都是签军，都为强行征发而来，并且大多为原来宋的臣民，普遍厌战，战斗力不高。因而才从三万水师中只挑选九百人平定东海之乱。而主要将领徐文则不然，他有着丰富的水战经验。徐文字彦武，莱州掖县人。年青时即以贩卖私盐为业，来往于山东东路沿海数州。宋时曾为低级武官与西夏作战，并在高宗南渡后的“苗傅之变”中立有战功，任淮东、浙西沿海水军都统制。因受到排挤，率领数十艘战船渡海投降了伪齐，任海、密二州沧海都招捉使兼水军统制，迁海道副都统兼海道总管。曾向刘豫献计，从海上偷袭临安，但未获准。金废伪齐后，徐文又入金，天眷时，曾以南京步军都虞侯权马步军都指挥使之职兼水军统制。由于徐文在宋、伪齐、金军中都任过水师将领，有丰富的水战经验。因而在这次平定东海之乱中起了重要的作用，战后被升官，“迁定海军节度使”。其余三个将领，张弘信因在莱州“称疾留止”，根本未参加战斗，因此战后受罚。而李惟忠、萧阿窳两人，一个是海陵谋弑熙宗的得力帮手，一个是宿直将军，因而都是海陵王的亲信，很可能是起监军、督战作用的。
东海因与宋紧邻，因而东海之乱宋人也卷入其中。宋绍兴三十年(金正隆五年，1160)三月“丙申，左武大夫、荣州剌史、江南路马步军副总管刘光辅移淮南东路副总管，楚州驻扎。先是，山东之民怨金暴虐，会岁饥。东海县民因起为盗，有次首领李秀者，密诣淮东副总管宋肇纳款，愿得归附。朝廷却之，且疑其徒或致冲突，谍者因谓其与金结约，将大兴师南来。乃命光辅驻楚州以为备。光辅未至，秀又遣其徒至楚州，见右朝奉郎、通判权知州事徐偃求济师。宗偃谕遣之，因贻书大臣，大略谓:东海饥民，因其科敛苛扰，啸聚海岛，一唱百和，犯死求生。初无能为，金主蒙蔽，下情不通，犹未之闻，若知则偏师一至，即便扑灭。纵使猖獗得志，必自沂、密横行山东，失利则乘舟入海，诚不足为吾患。今添置兵官，招集叛亡，适足以生边衅。宋偃，江山人也。右朝奉大夫、新知楚州陆廉与右朝请郎、新知滁州周淙两易。(原注:楚州易守，恐亦与东海县事相关。)”[16]可见，宋最初对东海起义军充满怀疑惧怕的态度，对于起义军的请求归顺，一方面怕因此引起与金军的冲突，另一方面又怕起义军与金军有密约南侵，因此对起义军的援助请求根本不予理睬，并且派刘光辅驻扎楚州以防万一。刘光辅到任后，却积极招纳东海起义者，但是这些人进入宋境内后，一部分人寻衅滋事。五月己卯，“归明人吴皋率其党持兵殴斗北神镇，居民为之惊避。已而其党杀之。金人寻复东海县，事闻，移光辅江南东路副总管，饶州驻扎。”[17]刘光辅虽然招集了东海流民，但是因未予起义军以支援，因而未取得好的效果，起义很快失败。而刘光辅也因为少数“归明人”在北神镇(楚州北)的滋事而被移驻他地。对于宋统治者的这种恐慌畏惧态度，宋人也颇有微词，“所谓恐变民心者:彼中百姓所以延颈本朝兵至，甚至时雨者，科役诛求，竭其膏血故也。彼民见本朝不动，或再讲和议，疑为弃我，此后无复有望。谓如海州东海县徐元，始因不堪其苦虐，杀其县令，称兵愿归本朝，欲用本朝年号者一年有余。而本朝不诱以来之，及其死也，又不旌褒以劝之。其败也，海州之民指以为患，转以为戒。”[18]实际，这段话出于宋人的义愤，其实也不尽然，首先，起义军很快就失败了，根本没有坚持“一年有余”。其次，尽管海州之民对宋未予援助而心怀怨望，但由于海陵王采取了残酷的屠杀政策，杀五千人之多，这些人中很可能大多为无辜百姓，否则以区区九百水师难以杀这么多起义军。尽管起义暂时被扑灭了，但是人民将仇恨埋在心中，民心仍向着宋，等待着时机的到来。
三、东海之乱后的局势
东海水乱后，海陵王为了缓和人民的强烈反抗情绪，“七月辛巳，诏东海到徐元、张旺诖误者，并释之。”[19]但是海陵王的小恩小惠并未挽回残酷屠杀所失去的民心。宋绍兴三十一年(金正隆六年，1161)八月，宋忠义人魏胜聚集三百人，渡过淮河，攻取了海州最南的涟水县，“宣布朝廷德意，不杀一人，涟水军民翕然以听。”[20]接着又攻下海州，俘虏知州渤海人高文富，杀州兵千余人。魏胜以区区三百人而取得巨大胜利，显然是与海州百姓的支持与参与分不开的。魏胜此时的举动尚未被宋朝廷得知，胜自己权知海州事，派人招降朐山、怀仁、沭阳、东海诸县。朐山知县高厂“与奉直大夫、知东海县支邦荣皆欲迎拜。邦荣，京东人，在金中进士第。或劝之使去，邦荣曰:‘我本大宋之民，今将安归?’遂以县降。”[21]于是海州属县都归降魏胜。支邦荣作为金东县的知县并且在金中进士，却认为自己是大宋臣民，这充分反映了民心的向背，就更不用说深受压榨、屠杀之苦的海州之民了。
魏胜“乃豁租税，释罪囚，发仓库，犒战士;分忠义士为五军，纪律明肃，部分如宿将。胜自兼都统制以图收复，远近闻之响应，旬日，得兵数千。即具其事报境上帅守，冀给军装器甲。时帅守虽知金人将渝盟，未有发其端者，莫敢以闻。”[22]魏胜在未得到宋军支援，甚至不为宋朝廷所知的情况下，屡败金军，杀金同知海州事蒙恬镇国，并且进攻沂州，但失败，退守海州，被金军包围。当时，金南侵企图已是尽人皆知的事实，因而宋也不得不备战，尤其重视海上的防御。对金水军兵力、装备、进军路线等都作了侦察，并在此基础上，决定主动出击。宋浙西路马步军副总管李宝主动请战，他先派其子李公佐侦察敌情。公佐到了海州魏胜推公佐领州事，公佐派人向朝廷做了禀报。这时，魏胜才为宋朝所知。十月初，李宝率水师泊抵东海县。“敌已云合，围海州，旌麾数十里。宝麾兵登岸，以剑画地，令曰:‘此非复吾境，力战与否在汝等。’”[23]魏胜得知李宝到来，“遣人邀之，同击金人于新桥，大败之。[24]但是金兵未退，李宝令公佐“以郡畀胜，与俱发”。[25]登舟北上，在胶西唐岛附近大败金水师，杀金水军副都统完颜郑家奴，金几百艘战船被宋军火箭焚毁，这是中国海战史上一次有名的以少胜多的战例。[26]海战获胜后，李宝想继续进攻，其子“公佐切谏，以为金主亮方济淮，闻通、泰已陷，得远失近，且有腹背忧。乃还军驻东海，视缓急为表里援。”[27]。
李宝北上后，魏胜据守海州，多次击败金军进攻，胜因此被宋任命为知海州兼山东路忠义军都统。金军久攻不下，遂“距海州为长垣，包州城于中，使不能出，及亮死，乃解去。”[28]因为海陵王在瓜洲渡被叛将所杀后，金军全面后撤，海州之围才解。因为“海州城西南枕孤山，敌至，登山瞰城中，虚实立见，故西南受敌最剧。”[29]魏胜于是在海州城外又筑一道城墙，把山包围在内，使海州固若金汤。
隆兴元年(1163)，宋孝宗决定北伐，宋金再次开战，但宋军邵宏渊、李显忠很快为金纥石烈志宁所败。宋金又开始和谈，金趁胜索要海、泗、唐、邓四州之地。隆兴二年(1164)，宋“以议和撤海州戊”。[30]金军随即入占，“宋人弃海州遁去，焚官民庐舍且尽。(益都尹完颜)璋至海州，得所弃粮三万六千余石，安集其人，复其屯戊。”[31]隆兴二年(金世宗大定四年，1164)冬，宋金和议成，宋正式将海州割予金，此后，金统治下的海州仍时有小的麻烦。大定初，河南统军使“(完颜)宗叙言:‘……商、虢、海州皆有奸人出没，此不可不备。’……”[32]又有一次，“海州捕贼八十余人，贼首海州人，其兄今为宋之军官。上闻之，谓宰相曰:‘宋之和好恐不能久，其宿、泗间汉军，以女直军代之。’魏子平曰:‘誓书称沿边州城，除自来合设置射粮军数并巡尉外，更不得屯军守戊。’上曰:‘此更代之，非增戊也。’”[33]可见，金统治者对爆发过起义的包括东海县在内的海州之地始终心有余悸，时刻警惕，不敢有丝毫懈怠。
注释:
[1]《金史》卷25《地理志》。 [2]《宋史》卷88《地理志》。 [3]《金史》卷129《李通传》。
[4][10][16][17][21]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卷179，卷184，卷185，卷192。
[5][6][7][8][11][19]《金史》卷5《海陵纪》。
[12][13]《金史》卷44《兵志》。
[14][18]《三朝北盟会编》卷230《崔陟孙淮夫、梁叟上两府札子》。
[15]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卷193、《中兴小记》卷40。
[20][22][24][28][29][30]《宋史》卷368《魏胜传》。
[23][25][27]《宋史》卷370《李宝传》。
[26]参见《陈家岛海战》，《中国军事百科全书?军事历史卷》，军事科学出版社1997年。
[31]《金史》卷65《完颜璋传》。 [32][33]《金史》卷89《魏子平传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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