笔底明珠无处卖――悲怆颓放的明代才子
“虎贲三千,直抵幽燕之地;龙飞九五,重开大宋之天”。经历了九十余年的异族统治后,公元1368年,天下又重新回到了汉人手中。而这次坐上龙椅的,却是纯正贫农出身的朱重八。当然,英雄不论出身,有道是“自古得国最正者,唯汉与明”。像司马炎、杨坚、赵匡胤那些靠欺负人家寡妇幼儿抢来皇位的算不上什么英雄,而汉刘邦和明朱元璋,人家平头百姓出身,一刀一枪,实实在在地血战得来的,所以说他们“得国最正”。而两者相较,似乎朱元璋更“正”一筹。因为重八哥的皇位并非窝里斗所得,而是“驱逐胡虏,恢复中华”,从蒙古人手中抢回来的,所以这“大明”朝的得国之路,实在是名至实归的正大光明。
然而,大明朝的天,却并非是晴朗的天,对文人们温厚和悦的大宋之天并没有盼来,大明朝的天空,经常是乌云翻滚,电闪雷鸣。
杀!杀!杀!朱元璋、朱棣等人以铁腕治国,对于文人似乎更带有根深蒂固的成见,于是高启被拦腰斩成两截,方孝孺被诛灭了十族!就连一贯能迎合“圣意”的才子解缙,最终也被扔到雪堆中活活冻死,“天下读书种子”,凋零殆尽,残存于世的,也再不敢乱说乱动。
杖!杖!杖!廷杖也是明代的一大特色,《礼记》中曾说:“刑不上大夫”,意思是给士人们留一点尊严和体面。而明代皇帝却毫不留情地剥掉这些高官大臣、文人学士的衣裤,让他们光着屁股受杖,甚至被当场活活打死。明代著名的文人,诸如《三国演义》开卷词的作者杨慎,一代大儒王阳明,都尝过这种滋味。
于是,相当多的文人不得不“夹起尾巴做人”,写写四平八稳的“台阁体”,专心研究满篇废话套话的八股文。后人评论说:“明制,士惟习四子书,兼通一经,试以八股,号为制义,中式者录之。士以为爵禄所在,日夜竭精敝神以攻其业,自四书一经外咸束高阁,虽图史满前皆不暇目,以为妨吾之所为,于是天下之书不焚而自焚矣。非焚也,人不复读,与焚无异也。”
是的,在科举的最高指挥棒下,只有钻研八股文才是最有价值的,这是“爵禄所在”,升官发财全指望这个哪,其他的东东,再有思想价值,也是白耽误我的事(“妨吾之所为”),是“闲书”,看了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。读书要看“考学”有用否?“高考”不考,看了有啥用?所以这其他的“闲书”,不用烧光,也和被烧掉了差不多了。所以说:“明太祖以制义取士与秦焚书之术无异,特明巧而秦拙耳,其欲愚天下之心则一也。”秦是赤裸裸的“大棒”政策,而明则拿出“胡萝卜”来诱惑,相比之下,明的做法更巧妙高级一些,但目的都是一样的,都是让人们俯首帖耳地听朝廷的话,不再有自己的思想和主见。
然而,自古以来的才子们,不单有“在万万人之上”的“聪俊灵秀之气”,而且必有惊世骇俗的“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”,于是李贽还是傲然地站出来说:
且夫世之真能文者,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,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,其喉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,蓄极积久,势不可遏……发狂大叫,流涕恸哭,不能自止。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,欲杀欲割,而终不忍藏于名山,投之水火。
我们现在有首歌叫“死了也要爱”,股民们改成“死了都不卖”,而李贽的宣言却是“死了也要说”,哪怕是话一出口,就会引来好多大牌人物“切齿咬牙,欲杀欲割”,他还是大声讲出来。当然,他最后也是被仇敌诬陷,于古稀之年带着病身到了狱中。在那里,他用剃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,最后用手指蘸血写下这样七个大字:“七十老翁何所求”! 晚明的很多才子们,痛苦地认识到,他们正像“网中鱼鸟”一般,如果“安意其中”,尚可以偷安,但一“恃勇跳跃”,那等待他们则是“其力越大,其缚愈紧,必至摧鳍损毛,只增窘苦”的后果。 于是,明代的许多才子转而从庄禅之中寻求安慰:“山河大地已属微尘,而况尘中之尘!血肉身躯且归泡影,而况影外之影!非上上智,无了了心。”他们淡漠功名,泥涂轩冕,寄情于山水田园、钟鼎彝器、琴剑石印之间。然而,在逍遥自适中,也不时透出他们压抑和困惑,焦灼和痛苦。 他们放浪形骸,举止乖张。春风十里扬州路上的小杜,还羞答答地说:“十年一觉扬州梦,赢得青楼薄幸名”,言下颇有自嘲自悔之意。而袁宏道却朗声大呼:“……千金买一舟,舟中置鼓吹一部,妓妾数人,游闲数人,泛家浮宅,不知老之将至,四快活也。然人生受用至此,不及十年,家资田产荡尽矣。然后一身狼狈,朝不谋夕,托钵歌妓之院,分餐孤老之盘,往来乡亲,恬不知耻,五快活也。士有此一者,生可无愧,死可不朽矣”。卫泳也振振有辞地说:“借一个红粉佳人作知已,将白日消磨,有一种解语言的花竹,清宵魂梦,饶几多枕席上烟霞”。
这些才子们以狂狷之态为美,以世人眼中的“癖病”为佳。张大复说:“病则奇,奇则至”、“小病则小佳,大病则大佳”;张岱更是说:“人无癖不可与交,以其无深情也。人无疵不可与交,以其无真气也”。其实才子们推崇的颠狂癖病,正是对迂腐僵化不近人情的正统体制的一种反抗。这种“病态”,并非是瓶花病梅那样被扭曲的美,而是像风急崖陡的山上那些虬枝逸生的怪松奇树,虽然同样是枝体扭曲,但它们却透着桀骜不驯、傲然相抗的精神。
晚明好多才子还很喜欢“恶搞”,而且比起我们今天的好多“恶搞”手法来,更上档次,更有深意。朔爷和冯导喜欢将一些正统的官方语言拿来开涮,像什么“有组织,无纪律”、“一是锻炼队伍,二是考察新人”,这类常在文山会海上大讲的,却让贼头“葛优”从口里讲出来,显得特别滑稽。
而明人恶搞经典的本事也不逊色。孔圣人的《论语》中曾说过这样一段话:“小子何莫学夫诗?诗可以兴、可以观、可以群、可以怨。迩之事父,远之事君,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。”意思是让后生学子们多学学诗。而明人张应文却给“恶搞”成这样:“小子何莫吃夫粥,粥可以补,可以宣,可以腥,可以素,暑之代茶,寒之代酒,通行於富贵贫贱之人”。堂堂的孔圣人语录,给“篡改”成喝稀饭这种日常俗事,所以一干卫道腐儒们大跌眼镜,怒斥道:“如斯之类,殆於侮圣言矣。明之未年,国政坏而士风亦坏,掉弄聪明,决裂防检,遂至於如此!”他们认为是侮辱了圣人,认为这是明末士风败坏不堪的典型。但江湖夜雨觉得,这未必不是另一种方式的反抗,反抗那些已经僵化腐臭,变为束缚思想工具的陈经旧典。
明人宋懋澄更说:“吾妻经,妾史,奴稗,而客二氏者,二年矣。然侍我于枕席者文赋,外宅儿也。”意思说,经书像我娶的老婆(旧时正妻多是古板无味的),史书像是纳的小妾(妻不如妾^_^),而稗官野闻像是奴婢(丫头有时也“通吃”),而诗词文赋才真正和他床上打得火热,像是“外宅儿”(外面偷偷包养的情妇,妻如不妾,妾不如偷)。这种比喻,巧妙诙谐之余,不免也透着拿经典开涮的意味。 晚明文人,他们带有极浓郁的放荡奢靡、佻薄颓唐的情调,他们“好精舍,好美婢,好娈童,好鲜衣,好美食,好骏马,好华灯,好烟火,好梨园,好鼓吹,好古董,好花鸟,兼以茶淫橘虐,书蠹诗魔”,他们在放纵中陶醉,又在放纵中迷失,既然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”的理想是那样遥不可及,不切实际,倒还不如逍遥自适、有酒先醉罢了。
如今说起明代文学,往往提到的只是像《三国》、《水浒》、《西游》、《金瓶梅》及《三言》等小说,对于明才子的诗文却说得不够多,好多的明代才子也并不为人们所熟悉。这里,让我们一起走近明代才子,其实明代才子的经历和近代诸多知识分子的遭遇更为接近,他们的好多苦痛我们并不陌生,同样有感触。
不须惆怅绿枝稠,毕竟繁华有断头。夜雨一庭争怨惜,夕阳半树小淹留。 佳人踏处弓鞋薄,燕子衔来别院幽。满目春光今亦老,可能更管镜中愁。
这是明代著名才子唐伯虎的一首《落花诗》,能够穿越五百年的时光,在明代才子们的满篇珠玉中去拾缀那些离世绝俗的灵慧之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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