名扬海内,荣辱参半的盛唐名相
张说
天授元年(公元690年),武则天改唐为周,登基称帝,以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皇帝的身份君临天下。为笼络天下人心,她派使者四处搜罗贤士,四方之士来京应制的有1万多人。武则天驾临洛阳城南门,亲自主持考试,气氛热烈而且庄重。一名24岁的青年聪明博学,脱颖而出,在应对策问中名列天下第一。其对策不仅言辞优美,而且品评时政,一语中的:“昔三监玩常,有司既纠之以猛;今四方咸服,陛下宜计之以宽。”武则天览罢他的策文,深为折服,考虑到近世没有甲科,只好让他屈居第二等,拜为太子校书。又命人将他的策文抄送尚书省,颁示朝臣及外族使节,显示国朝得贤,可喜可贺。
这位一举成名的年轻人就是张说,他满腔热情,才华横溢,一心报效国家。此后历经时局动荡、官场险恶,终以其济世才干,成为大唐一代名相。
初涉仕途 流放岭南
张说,字道济,又字说之,祖籍范阳(今河北涿县),后迁居洛阳(今河南洛阳市)。据说张说的母亲梦玉燕而有娠,乃生张说,史家附会为“至贵之祥”。张说少年时喜好读书,及至弱冠,满腹才学,颇有文采。24岁时,他进京应试,金榜题名,开始踏上仕途。
张说初涉仕途,春风得意,不久,他发现,现实的政坛不容乐观。武则天自称帝以来,一直为百年之后皇权的归属问题寝食不安,在李氏和武氏之间摇摆不定。李氏根基深厚,深得民心,但在现实的权力安排上,武则天更偏向武氏集团(武三思、武承嗣等人)。故此,朝中忠贞之士不得不受阻于这一格局,行动甚是艰难,更何况新来乍到的张说?武则天知道他血气方刚,又确有才干,但也未予以眷顾,只让他做了个京城的闲职小官。为此,年轻气盛的张说深感郁郁不得志,无法施展自己的宏远抱负。
时光似箭,转眼,张说在右补阙的职位上消耗了宝贵的十来年。他担任拾遗、补阙这类言官,品低位轻,毫无地位。其间,他曾被派到军中担任过文职官员。万岁通天(公元696—697年)年间,契丹李尽忠、孙万荣犯边。大将王孝杰临危受命,就任清边道总管,统兵18万前往征讨。军到峡石谷遇敌,道险敌众,官军不利,出谷以后,后军总管苏宏晖畏敌逃跑,王孝杰缺乏后援,营中溃乱,他坠谷而死,兵士死伤殆尽。年轻的张说时为节度管记,他脱离了京师的沉闷,沐浴战场的洗礼,深为将士为国捐躯的悲壮而感奋。他飞驰上奏,陈述王孝杰败亡之状:“王孝杰忠勇无畏,竭诚为国,深入敌境,以少御众,只为后援不到,所以致败。”武则天听完,立即追赠王孝杰为夏官(兵部)尚书,封耿国公,拜其子为朝散大夫。张说回到京城后,依然故我,还是当他的不痛不痒的右补阙。
公元700年,武则天离京去三阳宫避暑。到了秋天还不肯还朝。于是,一片忠心的张说上疏劝谏武则天应早早还朝。一纸上书,音讯皆无,张说从这件事上深深体会到人微言轻。这时,武三思之流又把他当作装点门面、粉饰太平的文人。一日,武承训迎娶太子李显之女安乐公主,宴席之上,武三思命令宰相苏味道、李峤、词人沈?期、宋之问和张说以《花烛行》为题作赋,张说虽不像宋之问等人那样趋炎附势,也不得不违心地写出诗篇来。
长安初年,武则天让男宠张易之、张昌宗兄弟负责编撰大型类书《三教珠英》,张氏兄弟广引文学之士,朝夕置酒高会,历年不曾下笔。还是张说与徐坚二人刻意坚持以《文思博要》为本,加上姓氏、宗族二部,体例既定,众人才依制动手,1300卷的大书很快修成,不知是因为张说的文才能力再次引起了武则天的注意,还是因为他支持完成了张氏兄弟挂名的编撰任务,张说终于得到提升,从起居舍人升到凤阁舍人。武则天时,凤阁舍人即中书舍人,有草诏之权。一路扶摇却又戛然而止。张说当上凤阁舍人,意味着他进入权力中心。这次迁官,激发了他的扶摇之志。他正要青云直上,却被别人折断了翅膀。
事情由魏元忠而起。他既是御史大夫,又是太子府的属官,在武则天的男宠权倾朝野之时,魏元忠却铁骨铮铮,他上奏武则天说,自己深受皇恩,却使小人得在君侧,实在是罪过匪浅,武则天览表不悦,张氏兄弟则诬陷他意欲谋反,扶立太子登基。太子李显、相王李旦被召来与魏元忠对簿公堂,反复未决,张昌宗又拉上张说,让他作伪证。张说起先假意应允,武则天宣他上殿,他有些害怕,宋瞡用名节道义激励他直言不讳,“万代瞻仰,在此一举,”张说为宋瞡的一身正气所感染,毅然上殿仗义执言,因此招来杀身大祸,满朝宰相噤若寒蝉,只有朱敬则上疏申辩,说魏张二人素称忠正,所罪无名,若令受罪,岂不令天下失望?武则天才免去二人死罪,张说被流放钦州(今广西钦州北),时年37岁。
仕途上曙光初照,忽然间阴云四起。——这是张说仕途的真实写照。他离开京城,千里迢迢奔赴岭南,壮年流放,眼前已不见黄河,几十里之外海水汹涌澎湃,这使他愁肠百结,顿生无限感慨。自古流放岭南者,常常不得生还。长时间里,张说忧郁苦闷,几近悲观失望。他在《岭南送使二首》中悲壮地写道:
狱中生白发,岭外罢红颜。古来相送处,见得几人还。
万里投荒裔,来时不见亲。一朝成白首,看取报家人。
然而,就在他以同样的心情写完《钦州守岁》之后,千里之外的长安发生了一起政变:中宗李显登上皇位!李显有感于张说当年澄清事实的勇气,召他还京。张说欣喜万分,写下《喜度岭》、《赦归在道中作》等,抒发平生抱负,感激皇恩浩荡。他在《赦归在道中作》中激情地写道:
陈焦心息尽,死竟不欺生。何幸光华旦,流人归上京。愁将网共解,服与代俱明。复是三阶正,还逢四海平。谁能定礼乐,为国著功成?
张说还京,累迁至工部侍郎。景云元年丧母去职,依礼当服丧三年,中宗授他黄门侍郎(即门下侍郎),张说辞官不拜。当时风气败坏,丧亲去职的官员都以起复为荣。张说守孝三年,大受时人嘉许。因此,张说服丧期满后被拜为兵部侍郎,加弘文馆学士。张说一面发挥自己儒雅文才的特点,一面渐渐熟悉军事部门的事务,包括掌握军事制度、边疆形势等等。
中宗不是张说心目中的明君,他昏庸软弱,韦后与武氏余党联合统治,使上层混乱不堪。韦后想效法武则天,一圆女皇梦,遂毒死中宗,改立少主李重茂。接着,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不久,李旦之子李隆基发动政变,韦氏集团土崩瓦解,睿宗李旦得以再次登基。
二度拜相 昙花一现
睿宗即位,张说又迁中书侍郎,兼雍州长史。当时,中宗一脉不甘心皇权旁落,决心孤注一掷。景云元年(公元710年)秋,中宗之子、谯王李重福在洛阳起事,顷刻之间全军覆没。洛阳留守抓住李重福的余党几百人拷问罪状,始终问不出个所以然。睿宗派张说前去审查。张说举重若轻,敏锐明断,一个晚上就问出主谋张灵均、郑?等人,并将他们斩首示众。其余无辜之人一律释放。睿宗对他的办事能力赞赏不已:“不是你忠正明达,事情哪能解决得如此迅速!”
张说历仕武则天、中宗二朝,都无法一试身手。睿宗亦不足以给他提供这样一个机会,他与中宗同样软弱无能,太子李隆基与姑妈太平公主两派明争暗斗,睿宗形同傀儡。文武百官在潮来潮去的宫廷政变中深感疲惫:必须有一位圣明君主重整山河。
通过接触,张说发现了太子李隆基的雄才大略。他与国子司业褚无量同为太子侍读,潜心辅佐,深得太子敬重。景云二年(公元711年),张说第一次拜相,依照惯例监修国史。这年二月,太平公主与太子之间的斗争已进入白热化状态,谣言四起,说官中要发生兵变。睿宗惴惴不安,召开御前会议,群臣面面相觑。张说指出:“这是奸人设计,企图摇动东宫,若使太子监国,君臣名分既定,自然灾难不生。睿宗好像找到了救命草,依言而行。延和元年(公元712年),太子李隆基加冕受禅,是为玄宗。但斗争并未结束,太上皇李旦空虚寂寞,又在太平公主的劝说下夺回处理大政的权力,太平公主又开始新一轮的政治经营。她的最终目标是当上女皇。七名宰相中,半数以上被她拉拢,张说不肯依附,遂罢去相位,被打发去洛阳为官。张说深深洞悉公主的阴谋:废去玄宗,先拥睿宗复位。因此,他遣使献佩刀于玄宗,要他先发制人。玄宗采纳了他的意见,经过紧张的准备之后,一举消灭了姑妈的势力。这一次,太上皇彻底退出了政坛。玄宗改号开元,从此开始了长达几十年的开元之治。
不久,张说作为开元功臣集团的一员,志得意满地再次入京拜相,封爵燕国公,赐实封200户。他以为在明君的领导下可以大有作为,想不到只是取消了泼寒胡戏(唐时从西域康国传来的一种歌舞,康国每年十一月,鼓舞乞寒,以水交泼为乐,张说认为不宜在接见外族使节时演出,有伤国体),就席不暇暖地离开京城。经过几番政治风云,张说还是过于单纯,败在以“尚通”(司马光语)著称的姚崇手里。
姚、张二人积怨很深,张说曾指使赵彦昭弹劾姚崇,玄宗不听。后来,姚崇被起用为宰相,协助玄宗大刀阔斧地刷新政治。张说看到姚崇受到玄宗如此赏识,想借助岐王李隆范来对抗姚崇。玄宗对于兄弟虽然友爱,却决不许他们参与政治,而按规定,朝臣也绝不能与宗室交结往来,张说情急之中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,被姚崇抓住了把柄。玄宗此时也正在处心积虑地解决功臣问题,张说自投罗网,被贬为相州刺史(相州治所在今河南安阳)、河北道按察使。
张说只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,来来去去身不由己。相州的公务对他来说非常轻松,父母官的职责也尽到了,只是想起相位,想起事业,想起盛年已过却无所建树,心中不禁感慨万千。他在《相州冬日早衙》中这样写道:
正色临厅事,疑词定笔端。除苛囹圄息,伐枳吏人宽。
河内功犹浅,淮阳疾未安。镜中星发变,顿使世情阑。
又如《相州山池作》:
常怀谢公咏,山水陶嘉月。及此年事衰,徒看众花发。
观鱼乐何在?听鸟情都歇。星汉流不停,蓬莱去难越。
邺中秋麦秀,淇上春云没。日见尘物空,如何静心阙?
宰辅姚崇等人对张说的明辩才略依然放心不下,再三加以排挤。开元三年,49岁的张说又被贬为岳州刺史,历时三年。南方虽经六朝以来的开发,在经济、政治地位上仍远远不如黄河流域。张说从相州来岳州,风物大异,对这里的气候环境很不适应。其间,他分外凄苦,分外伤情。有诗《岳州作》为证:
水国生秋草,离居再及瓜。山川临洞穴,风日望长沙。
物土南州异,关河北信赊。日昏闻怪鸟,地热见修蛇。
远人梦归路,瘦马嘶去家。正有江潭月,徘徊恋九华。
另有《岳州夜坐》:
炎洲苦三伏,永日卧孤城,赖此闲庭夜,萧条夜月明。
独歌还太息,幽感见余声。江近鹤时叫,山深猿屡鸣。
息心观有欲,弃知返无名。五十知天命,吾其达此生。
实际上张说的性格决定了他不可能“息心”,他想念君主,想念长安,梦想再入中枢,有所作为。其间,张说在岳州经常送别诸多北归人士,这使他更加感慨自己的身世和命运的不济。恰好这时苏拜相,苏之父苏瑰与张说交情至厚。张说听说后作《五君咏》,其一咏苏瑰,派人在苏瑰的忌日临近之时将此作送给苏。苏览诗呜咽,向玄宗申明张说忠骞有功,玄宗才将他调任荆州长史,此后张说又屡居边任,直至入相,至此,他的政治生命才真正开始。
立功疆场 安边抚民
张说曾在兵部长期供职,又曾巡行边疆,既熟谙军国大政,又能清楚地把握现实,一直着力于妥善处理与边境各族的关系,维护边疆安宁。
开元六年,张说结束了几年的贬官生涯,以右羽林将军检校(暂行代理)幽州都督。他一身戎装,入朝觐见,以示赤胆忠心,为国效命,玄宗一见大喜。出居边任的张说觉得事尚可为,表现得慷慨豪迈。他快马奔赴幽州,并在边塞写下了著名的《幽州夜饮》一诗。诗云:
凉风吹夜雨,萧瑟动寒林。正有高堂宴,能忍迟暮心。
军中宜剑舞,塞上重笳音。不作边城将,谁知恩遇深?
开元八年,张说又改授并州(治所在今太原)大都督府长史,兼天兵军节度使,总制一方军政,干了八件相当漂亮的事情。一是安抚铁勒。开元三年,突厥为拔野固所败,部下纷纷投降,被安置在河曲(山西芮城县西风陵渡一带)附近,不久突厥降将阿布思复又叛乱,朔方军受命平定。铁勒族的仆固都督勺磨等人继续勾结突厥扰乱边境,王?设下诱敌之计,将其全部诛灭。但是九姓铁勒其他各部同罗、拔野固等闻讯疑惧不安,气氛很是紧张,处置稍微不善,铁勒一旦起兵,边疆将会重燃战火。天兵军节度使张说带亲骑二十,要深入同罗诸部,副使李宪劝他不要轻蹈险地,说“胡虏”毫无恩义。张说答道:“我肉非黄羊,不畏其食,血非野马,不畏其刺,士当临危效命!”他到了铁勒军部,夜宿他们的军帐,以示毫无猜忌,并召见各部酋长,宣讲朝廷恩德,劝导他们安居乐业,不必顾虑。一席话推心置腹,双方的嫌隙尽行冰释,九姓铁勒才算安定下来。张说的胆识和魄力让玄宗大开眼界,也让大将王?大为叹服。其二是安抚党项。开元九年(公元721年)四月,兰池州康待宾带领边境各族7万人发动叛乱,攻陷六胡州,进逼夏州(今陕西靖边),朔方大总管王?再次率兵出征,张说奉命参与军政谋划。康待兵为王?擒获,送京师斩首。但是,叛乱并未平息。党项族又与叛乱者合谋,攻银城、连谷,占据府库,张说率步骑万人出合河关,出其不意掩袭敌军,一直追到骆驼堰。这时叛军内讧,党项族反戈一击,叛兵溃败,向西逃入铁建山。张说安抚党项,让他们恢复旧业。讨击使阿史那献说党项族反复无常,应该一起消灭。张说反驳说:“王者的军队应该讨伐叛逆,安抚归化,哪能杀掉降附之人。”根据他的建议,开元十二年(公元724年),玄宗设置麟州(治所在今陕西神木),安置党项族。
开元十年,张说以宰相兼领朔方节度大使,负责西北边防。张说亲自巡行边城,操练士兵。丰州九原(今内蒙古五原县)西受降城为水冲坏,张说于城东别置新城。这年八月,康待宾的余党康愿子又在庆州反叛,自称可汗,掠夺牧马,渡过黄河逃出塞外,张说发兵追击,在木盘木抓住康愿子,俘虏3000人。为避免降附的少数民族常在边疆作乱,张说奏请把河曲六州的少数民族5万多人迁到内地的唐、邓、仙、豫等州,严密监视。
姚崇曾提出三四十年不求边功,作为治国方针之一,但这一点玄宗并没有做到。玄宗时吐蕃自恃兵强马壮,上表言辞傲慢,玄宗心中不悦。开元十三年封禅结束时,玄宗又想出兵,张说想制止玄宗的黩武倾向,他在上奏中说:“连年出兵(唐与吐蕃在西域为争夺宗主权展开激烈的拉锯战),河西征发不息,即使全胜,也于国无补,现在听说他们悔过请和,不如遣使交好,休息边塞。”玄宗不听,要与王君?商议。张说无奈地对源乾曜说:“王君?贪功好利,有勇无谋,他入朝面君,我的建议不会采用。”果然不错,玄宗支持王君?。此后,王在青海西部虽然打败吐蕃,但孤军深入,兵士疲惫,张说料他必败无疑,因此借上贡辒州斗羊之机,规劝玄宗:“如果羊能说话,一定会说:‘斗而不解,必有死者。’和好相处,就在于仁而勿暴,量力而行。”玄宗仍然不从。开元十五年(727年)王君?战败身死,出征吐蕃又成画饼。
东北的奚和契丹因为唐朝边将处理不善,也常常骚扰边境。开元时期,契丹内乱,权臣可突于强悍狡猾,扶立邵固为主。玄宗封禅,邵固前来祝贺,后又派可突于入朝进贡,宰相李元礼节怠慢,可突于怏怏而去,其时张说已经罢相,他对同僚们说:“两蕃(奚和契丹通称两蕃)必叛。可突于人面兽心,唯利是图,执掌国政 ,深得人心,如不优礼相待,今后肯定不来了。”不出张说所料,开元十八年(公元730年)五月,可突于杀邵固,协迫奚人降于突厥,又与唐朝大动干戈。
统观张说的军事举动,是以安抚为主,讨伐为辅。他不仅能够上马杀敌,立功疆场,而且能够审时度势,高瞻远瞩。他对时势是有深刻的把握能力和洞察能力,常常能够把军事和政治二者结合起来作出通盘考虑。这是他不同于一般武将的过人之处。
东山再起 应时改制
开元九年(721年)张说终于如愿以偿,以兵部侍郎拜相。作为中书令张嘉贞的副手,他试探着让位于宋瞡、陆象先,玄宗优诏不许,表明对他的才干确实发生了兴趣。不过二张都属于精明强干的那种人,谁也不肯谦让,矛盾也就不可避免。
当初张说为兵部侍郎,张嘉贞是兵部员外郎,位在张说之下。而今三十年河东,四十年河西,张说反倒成为张嘉贞的副手。几次贬官培养了张说对权力的饥渴心理,他深知没有权力就办不成事情。因此对张嘉贞的言行举止都难以忍受。张嘉贞当然不是没有缺点,他为人刚愎自用,还营造自己的势力集团。中书舍人苗延嗣、吕太一、考功员外郎员嘉静、殿中侍御史崔训,都系他一手提拔,四人常在他门下共议朝政,时人称之为“令公四俊”。玄宗最厌恶朝臣结党,张说看在眼里,喜在心里。
开元十年,洛阳主簿王钧为张嘉贞修造府第,意在谋求御史之职,不想贪污事发,张嘉贞催促官员立即杖杀王钧,以免连累自己。秘书监姜皎犯罪,杖后流配,死在路上。广州都督裴先因事下狱,一日上朝,张嘉贞又奏请玄宗杖之。张说立即上奏反对:“自古刑不上大夫,因其接近君主,所以说‘士可杀而不可辱’。我今年秋天巡边,中途听说姜皎受杖而死,姜皎官居二品,也有功劳,如果犯罪,应死即杀,应放即流,不应该在朝堂受辱决杖,且律法八议(八种人可以减免罪行),勋贵在列,姜皎已死,不必追究。裴先再不可如此处理了。”其言词情理并茂,说得玄宗连连点头。张嘉贞哑口无言,退朝后埋怨张说:“你说话也太过分了。”张说话中带音:“宰相嘛,时来即为,哪能长居不退?如果大臣都受杖刑,你我怕也不免,我不仅仅是为裴先,也是为天下士人君子着想。”
开元十一年,张嘉(张嘉贞之弟)贪赃事发。张说故意劝张嘉贞素服(白衣)请罪,但是素服是不准入朝的。因其故,张嘉贞被贬为幽州刺史,张说遂代为中书令。张嘉贞恨恨地说:“中书令幸有二员,何必如此相逼!”一年后他又入为户部尚书,玄宗出于安慰,让他与宰相一起会餐。今非昔比,张嘉贞触景生情,在宴会上大骂张说,众人赶紧劝住。总而言之,借助玄宗的支持,张说在政治斗争中取得了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胜利,从副职变成了正职。不过他并没有堕落成为一个专事争权夺利的官僚,他毕竟作出了成绩。自开元九年(公元721年)拜相以来,他凭借丰富的阅历和治国经验,在国内推行了几项改革:
一是取消职分田。职分田又称职田,按官职品级授给官吏,作为俸禄的一部分,可以向农民出租,从中收取租税。在实际操作中,一些官员往往强行出租,租税极高,农民不堪重负,成为一项弊政。取消职分田以后,由政府直接出租土地,直接收取定额租,再向官吏发放,改善官民关系,调动麦田农民的积极性。
二是设立公廨钱。公廨钱又称公廨本钱,由官府经商获利或贷款收利,作为官署办公经费,因为按月取息,又称“月料钱。”
三是改革政事堂制度。唐初三省长官并为宰相,并在门下省(在中书、尚书两省之间,诏令奏表在此中转)设立政事堂,三省长官轮番执笔主持,实现相对的宰相集体领导制度,因此门下政事堂是平衡三省的保证。高宗以后,尚书省长官失去宰相资格,中书、门下两省展开斗争。武则天临朝专制时期,中书令裴贤执笔主持宰相会议,将政事堂迁到中书省,确立了中书省的主导地位,但侍中(门下省长官)与中书令一直争斗不休。开元十一年(公元723年),张说奏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,设立五房(吏房、枢机房、兵房、户房、刑礼房)分主政事,试图缓解矛盾避免纠纷,此后沿袭下来,直至唐末未改。
四是精兵简政。张说看到边镇兵多达60万,无所事事,经过深思熟虑,他建议裁军20万,让他们回家务农。玄宗正在努力加强边防力量,对此表示怀疑。张说分析说:“边兵虽多,却受边将欺凌,从事各种劳役,怨气冲天,战斗力并不强,自古兵贵精不在多。我愿以全家一百多口的性命作担保。”玄宗才表示同意。张说的建议非常正确,裁汰老弱,既减轻了国家和百姓负担,又增加了农业劳动力,一举两得。
五是改革府兵制度。唐朝沿袭隋朝的府兵制,府兵征自民间,兵农合一,全国设立六百多个军府,分属中央的十六卫。府兵轮番到长安宿卫,又称卫士,也有戍边出征的任务。府兵制也存在着若干弊端:自武周时期以来,卫士身分大大降低,轮番到京城宿卫时往往被将官派往豪门充作奴仆,同时,繁重的徭役与兵役使农民避之惟恐不及;边境长年的战争无休止,卫士或战死或没落或逃亡,又很难补充。于是,开元十年,张说建议招募年轻力壮的人担任卫兵,玄宗正苦于宿卫寡弱,乃于次年召募南衙宿卫兵士12万,号称长从宿卫。开元十二年,又改称骑,分隶十二卫。至此,府兵停止轮番宿卫已成既存事实,并得到国家法令的承认。张说的改革既顺应了从征兵制向募兵制的转变,又从制度上加速了这一进程。
张说的几项改革干脆利落,功在社稷,不愧为一位能干的宰相,不过巡边也罢,改制也罢,张说最大的兴趣是在文治上,这一思想贯穿了他的一生。
刊定礼乐 弘扬文治
开元时期,虽然各种问题已有暴露,但整个社会繁华稳定,张说本人通经善文,他身为宰相,提倡文治就显得十分自然。一次贺知章自太常少卿迁礼部侍郎兼集贤学士,源乾曜问张说:“侍郎与学士何者为美?”张说毫不犹豫,对他说:“侍郎虽然名位清显,终为县员(即具体办事人员),不为贤士仰慕,身为学士,怀先王之道,为缙绅模范,文采精华,始可居任,二者之中,此为最美。”这段话,充分说明了张说的文化价值取向和施政理想,至于他自己,则始终以儒学为中心,以王道为目标,积极刊定礼乐,十分注重教化。那时,朝廷乐章,多出其手。贞观二年(公元628年),太常少卿祖孝孙制定雅乐,接着,虞世南、魏征等人制作乐章,其后多有改易。开元初,张说奉命删定乐章,杂用卢观旧词。开元十七年(公元730年),张说已经罢相,玄宗又点名让他为太庙制作乐章16首。
张说不仅十分精通礼仪,而且多有变通,以便适时。开元十一年,玄宗祭吴天上帝,朝中人士关于服饰争论不休。张说认为:如沿用古制,应用大裘之冕,若便于时,应用衮冕为美,命官员制造两种冠冕进上,玄宗选用了后者。开元初年,大食使节来朝,立而不拜,唐廷官员自恃大国天朝,很是不满。张说却与众不同,他以为大食风俗特异,慕化而来,不能治罪。张说拜集贤学士,在大厅举行宴会,不肯先饮,他说学士不该以官班为前后,主张大家一起举杯,获得大家的广泛称赞。张说确定的一些礼仪还为后人称说。玄宗太和七年(公元833年)十月十日,玄宗在这一天过生日,他实在厌烦设斋讲道的旧例,宰相路随上奏:“帝王华诞,开设斋会,本非中国传统。开元十七年,张说等人以玄宗生日为千秋节,内外同庆,颇为得体。”玄宗一听,大悦:“于我心有戚戚焉。”于是下诏如法炮制,改十月十日为庆成节。由此可见一斑。饱读经书的张说对历代儒学经典极为看重。开元十四年,王萳上疏要改编《礼记》,削去旧文,编入本朝之事。张说不同意:“《礼记》流传已久,为历代不刊之典,去圣久远,恐难改易。贞观显庆年间所编的《五礼仪注》尚未成功,不如对此删改行用。”玄宗准奏。这才有了《大唐开元礼》的产生,而儒家经典《礼记》则免除了删改之灾。
礼乐方面的盛典莫过于封禅。秦汉以后,历代王朝都把封禅作为国家大典,在泰山上筑土为坛祭天,报天之功称“封”;在泰山下的梁父山上辟场祭地,报地之功,称“禅”。唐太宗曾想封禅,为魏征阻止。开元中期,五谷丰稔,边境 一度比较安定,玄宗也踌躇满志,朝臣歌功颂德,请求封禅,中书令张说的态度更是积极,玄宗兴高采烈地答应。张说不仅参与刊定《乐封仪注》,制作祀天乐章14首,而且亲自负责筹划和组织这次封禅。车驾回还,经过金桥时,玄宗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。他回望数十里之间,旌旗鲜明,卫队整齐,对左右说:“张说曾说:‘勒兵三十万,旌旗千里间,陕右上党,至于太原,’真才子也!”
提倡文治,除了自身倡导,还必须从用人着手。张说推崇或荐举的要么操守清白,如清俭自守的外戚窦维,不畏权贵的崔沔,栖住山林的尹元凯等;要么文才出众,如韦述、房盧、徐浩、孙逖、尹知章、裴宽、许景先、张九龄等人。张说最为赏识的是张九龄,张说流放岭南,与他一见如故,两人叙为昭穆,张九龄的拜相与他的大力推荐不无关系。开元十三年,玄宗与诸多学士宴会于集仙殿,改集仙殿为集贤殿,又改丽正书院为集贤院,以张说为集贤院大学士,张说辞去“大”字。以张说为领导的集贤院,集中了当时的一大批文士精英,他们掌管文物典章,修撰国史,草拟诏敕,宣扬文教,美化风俗,努力造就一个文质彬彬的盛世面貌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新唐书本传说:“开元文物彬彬,说(即张说)力居多。”
四面楚歌 罢相致仕
文武全才,声誉鹊起,张说站在成功的顶点,有些不能自已,这使玄宗另有想法。官场上的事情从来复杂,张说在不知不觉中犯了许多忌讳,得罪了许多人。张说的性格刚强专横,同僚或属下与他共事,他动辄大骂,让人无地自容,关系十分不睦,招来明怨暗恨。
在用人上,张说提拔后进,奖励才学,但也有任人唯亲的一面。玄宗封禅,官员们陪同上山必须具有一定品级,又是一种荣宠。张说引两省录事主书及亲信上山,把他们破格提升到五品。负责草诏的张九龄劝张说:“官职爵位,是天下公器,先让有德,再进劳苦,今逢千载盛典,清流不得皇恩,胥吏滥封官爵,恐怕四方失望,现在改写还来得及。”张说大手一挥:“事情已决,悠悠之言何足为虑?”诏敕一出,内外官员甚为怨恨。
做了宰相之后,张说渐渐流露出弄权端倪。他为正相,源乾曜不敢争权,每事推让,很合张说的胃口。崔沔曾因耿直受到张说荐举,拜为中书侍郎(中书省副长官),有人说侍郎空有其名,只是副署文件。崔沔认为设官分职,应该上下相维,自后每有诏敕及政务,崔沔并不盲从,张说奏上一本,将他贬为魏州刺史,让他少管闲事。张说改革政事堂制度,本身就有加强相权的味道,这都不是玄宗希望出现的结果。
排斥吏才和专权倾向使张说非常厌恶宇文融这类人,如果宇文融只是一般的官员倒也罢了,可他时为御史中丞,清查全国田亩与逃税农户,查出80万亩地和80万人口,加以安置,缓解了财政困难,稳定了社会秩序,正受玄宗重用。张说恃权排挤,宇文融上书建议,张说一律反对。宇文融与苏?等人分掌选举,张说屡加裁抑,导致铨选失序,惹得玄宗很不高兴。张九龄提醒张说:“宇文融正受皇上青睐,此人能言善辩,又多权诈,不可不防。”张说傲慢地说:“狗鼠之辈,有何能为?”不屑一顾,又不作防备。他不知道皇帝用人因时而定,变动不居,也忘记了自己对张嘉贞说过的话。
张说迷信术士。他到相州,召来术士刘行,问他这里哪些人前程远大?刘行举出李和郑岩,张说毫不迟疑,将郑岩招为女婿,把外甥女嫁给李,虽然二人也颇有才干,留名后世,但是张说的这种做法却被人传为笑柄。僧侣泓精于术数,张说托他为自己买一所宅院。另外家里还养术士王庆则、僧侣道岸等人。这种神秘事件最让君主忌恨。
最后一点是张说喜欢铺张,有些贪小。姚崇生前与他不睦,怕他报复,临终设下一计,嘱咐家人摆出古玩珍宝,张说前来吊丧,如果盯住珠宝不走,就顺便送给他,求他写碑文,呈给皇帝审阅,迅速镌刻。张说果然上当,在碑文里盛誉姚崇,事后追悔,碑文已经刻好。他又佩服,又懊丧,承认自己不如姚崇。当了宰相,居然利令智昏,让人行贿收贿。
张说四面楚歌。开元十四年(公元726年),宇文融、崔隐甫等人抓住术士和贿赂两件事弹劾张说,王庆则等人被诛,连及10余人,张说后悔已晚。其兄长张光为他割耳请命,高力士为他求情,才得免死,罢相致仕,宇文融等人结党,也被贬官。
一年后,张说又先后任尚书右丞、尚书左丞,仍掌集贤院。又加开府仪同三司的最高荣衔。这时,玄宗还常召他下棋游玩,向他咨询国家大政。开元十八年(公元730年),张说因不得志,郁郁而卒,享年64岁。据说,当时月蚀东壁(东壁是玄武七宿中的壁宿,古人以为壁宿主天下文章和图书)。玄宗为之辍朝,赠官太师,谥曰“文贞”。群臣因为他并非直臣,不同意这个谥号,玄宗力排众议,并为他撰写碑文,给了这位功臣很高的评价。
燕许手笔 名扬海内
张说的文才早就为人称颂。他历仕几代君主,朝廷的典章、诏诰多出自他的手笔。玄宗喜好诗文,每每向他请教,他文思精壮,尤长于碑志,先后为姚崇、郭知运、王君?、王仁皎等人写过碑文。他为姚崇作的碑文,时称极笔:“八柱承天,高明之位列;四时成岁,亭毒之功存。”此外,他还受命为上官婉儿的文集写过序,时人把他与苏并称为“燕许大手笔”。
他品评前人和时人的诗文,亦多为公论。张九龄推他为“后来词人之首”,沈德潜也指出:唐初五言古诗自陈子昂以来,诗品始正;张九龄继续,而诗品乃醇。对初唐四杰,崔融评价说:“王勃文章宏放,非常人所及,杨鮍、卢照邻可以企及。”张说以为不然,他以为杨鮍文如悬河,酌之不竭,优于卢照邻而不减于王勃。张说、徐坚同为学士十余年,情意相投,其时诸位学士凋零殆尽。一次,张说列出诸人名单,与徐坚同观。徐坚问道:“诸公当年都称名一时,敢问孰先孰后?”张说滔滔不绝:“李峤、崔融、薛稷、宋之问,皆如良金美玉,无施不可。富嘉谟之文,如孤峰绝岸,壁立万仞,从云郁兴,震雷俱发诚可畏乎!若施于廊庙,则为骇矣。阎朝隐之文,则如丽色靓妆,衣之绮绣,燕歌赵舞,观者忘忧。然类之《风》、《雅》,则为俳矣。”见《大唐新语》卷8,《文章》。徐又问后进文人先后,张说回答:“韩休之文,有如太羹玄酒,虽雅有典则,而薄于滋味。许景先之文,有如丰肌腻体,虽华可爱,而乏风骨。张九龄之文,有如轻缣素练,虽济时适用,而窘于边幅。王翰之文,有如琼林玉,虽华可爱,而多有玷缺。若能箴其所阙,济其所长,亦一时之秀也。”徐坚以为笃论。
关于张说自己的诗作,虽说不上当时第一,也颇精妙,总体上风格朴实遒劲。如《邺都引》:
君不见魏武草创争禄,群雄睚眦相驰逐。昼携壮士破坚阵,夜接词人赋华屋。都邑缭绕西山阳,桑榆汗漫漳河曲。城郊为虚人代改,但有西园明月在。邺傍高冢多贵臣,蛾眉曼共灰尘。试上铜台歌舞处,唯有秋风愁杀人。
这首诗一直受到好评。沈德潜在《唐诗别裁》中这样评价:“声调渐响,去王杨卢骆体远矣(意即不同于初唐的华靡之音),‘草创’二字居然史笔,‘昼携壮士’二句叙得简老。”张说在北方军旅中多有此作,至于贬居岳州,诗多凄惋,心情的郁闷与景色的秀丽相结合,语言优美,感情真挚,很有艺术感染力。如《湘州北亭》:
人务南亭少,风烟北院多。山花迷径路,池水拂萝。
萍散鱼时跃,林幽鸟任歌,悠然白云意,乘兴抢琴过。
张说著述甚丰,他修过国史,编过《三教珠英》、《初学记》。据《新唐书.艺文志》,还撰有《玄宗实录》20卷,《洪崖先生传》一卷等。其中有文集30卷,今存宋刻蜀本,《全唐诗》、《全唐诗续补遗》、《全唐文》、《唐文拾遗》均载有他的诗文。
张说是一个瑕瑜互见、多有争论的人物。他没有举世称道的高风亮节,还贪财专横,有损声誉。但他为人豪爽,一诺千金;喜欢推举后进,却又排斥异己;看重气节,却又无法面对僚属的耿直。凡此种种,不一而足。
司马光称他“尚文”,足以概括张说一生及施政特点。孙逖为他写挽联:“海内文章伯,朝端礼乐英。”虽然过誉,也能反映张说在文士心目中的地位。
终唐一代,计宰相369人,三次拜相的有12人,张说是其中之一,前后三秉大政,军功文治,尽得风流。他掌文学之任三十年,广引知名之士辅佐王化;应时改制,颇为得体,虽比不上房、杜、姚、宋等人,亦堪称一代名相。只是子孙不肖,两个儿子均投奔安禄山,死于阵中。
(作者:瞿安全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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