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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 馋虫馋猫和蛮子大伯
选自《人民文学》1981年第6期。
李虹我当小八路那会儿,真馋啊!
天上飞的,地下跑的,水里凫的,草里蹦的,树上结的,土里长的,凡是人能吃的都想咬一口,人没吃过的,也想尝尝。看见老牛吃草,嚼得那么香甜,就眼红,薅〔薅(hāo)〕用手拔掉。一把嚼了嚼,一股子土腥气。还特别爱吃活物,直毛的、扁毛的小动物,叫我逮住了就没命。我还敢吃虫!树根底下挖过“知了猴”,爬上树就逮大青蚕。到了冬天,想逮个虫可不易,单等炊事员劈柴就蹲在旁边看,木头里有一种小白虫子,大米粒那么长,拾起来放灶火里一烧,像米花一样又脆又香。还有那柳树枝上结的小罐罐,敲开,里面是黄黄的一小块,听说是毛毛虫变的,不管它,烧着吃也挺带劲。
就这么吃,还是不长个儿,站起队来总在排尾,踮起脚跟也没用!老同志都说我肚子里有馋虫。我把卫生员的碘酒偷着喝了半瓶,没打下虫,还闹了一场肚子疼。我想,那药定是掺凉水了!一来二去,就得了个外号,大伙儿都叫我“馋虫”。馋虫就馋虫!反正脑门儿上又没贴个条儿,叫一声也掉不了一块肉。叫馋虫还有个优越性!老同志要是掏到一窝雀蛋啦,摘到几颗毛杏啦,都舍不得吃,就说:“给馋虫留着吧!”
谁料想,这种好景到头了!我们文工队又来了个“馋猫”。她的真名叫小玲。是个黄毛丫头!比我还矮半个头。小眼睛亮亮的,嘴唇薄薄的,一看就知道挺馋。还扎着两个小犄①〔犄〕念jī。角,怪有意思的。她家是王各庄的“堡垒户”,八路军的伤病员就在她家的地窠子里藏着。不知咋的,这事儿叫大地主张歪脖子知道了,带着鬼子兵,烧了她家的房,杀了她家的猪,把她爸她妈都给活埋了。多亏老天爷长眼,那天小玲的大花猫丢了,她到后山去找猫,才保住了一条小命。我们文工队“游击”到王各庄,村长拉着她送到队上,说:“跟上队伍走吧,留在村里也得饿死!”那年头,老百姓叫鬼子可折腾苦了!家家户户烟囱不冒烟,把榆树皮榆树叶都啃光了。
我们文工队一共十几个人,顶数队长年岁大,资格老。他都20岁了,一生下来就和他爸他妈一块干革命。小玲一来,数她最小,虚岁11,比我还小半年。她长得单细,又是个小丫头,大伙都特别疼她,把我撂到一边去了。再有好吃的东西,就忘了我这个馋虫,都说:“给小玲留着吧!”我听了很不是滋味,就发狠地给她起了个外号,叫她“馋猫”!
这一点也不冤枉她!她就是又馋又喜欢猫。当八路那天还抱着大花猫哭了一场,不叫馋猫叫啥?她的小兜兜里总是塞得鼓鼓囊囊的,一路走一路吃。我实在馋得慌,忍不住翻开来看看。其实,也没啥稀罕东西,猫耳朵菜啦,车轱辘草啦,还有婆婆丁,苦芽芽……这些我早吃过!就是有一种小黄花我不认识,就问她:“这能吃吗?”她细声细气地说:“这是羊奶子,甜甜儿的!”还有一种尖尖叶草,我也没见过,又问她。她说:“这是酸浆浆,酸酸儿的!”她说话总带个小字眼儿,小丫头嘛,都是这样!
可是,她不敢吃活物。有一回我逮了个大蜘蛛,一看那大肚子鼓鼓的,就知道是个母的──公的可不能吃!把那层黄皮烧光了,就剩下一块黄,有家雀蛋那么大。她见我拿起来就往嘴里搁,吓得小眼睛瞪得溜圆,还一股劲儿吐口水,说:“啧啧啧,真恶心!”我有点生气,就顶了她一句:“小丫头片子,懂什么!螃蟹能吃,蜘蛛就不能吃?都是八条腿!”这样倒好!我俩好像分了工:逮到活物我吃,摘到野果她吃。不过,鸽子蛋啦,斑鸠蛋啦,家雀蛋啦……这么说吧,凡是带蛋字儿的,我俩都爱吃,谁也不肯让谁。可是老同志偏心,掏到雀儿蛋都给她;我气不过,就想了个主意治治她!有一回我挖了一窝蚂蚁蛋,就捧到她的鼻子下边,说:“你不是爱吃蛋吗?吃吧吃吧!”把她给吓哭了。我可不在乎,一面看着她哭,一面把蚂蚁蛋一个个往嘴里扔,像吃豆似的一会儿就吃光了,酸溜溜的,还挺带劲!
我这股子情绪叫队长给发现了!他好像是我肚子里的虫,我偷偷干什么想什么他全知道。有天下半夜,队伍又要转移──转移嘛,就是换房的意思,这都是老八路说的暗号,老百姓听不懂。比方,我们上半夜住东庄的张大爷家,下半夜就转移到西庄的赵大娘家。有时候,一宿换好几个地方。鬼子要扫荡了,得防着点,别叫它堵了被窝。这天晚上转移,队长偏偏和我一块儿走,先问我累不累,又扯了些闲篇,后来对我说:“二头!小玲一来,你就是老同志了……”我心里一震:真没想到,我也当上老同志了!我才比小玲早来三个月嘛,可那时候队伍上有个规矩,只要新兵一到,哪怕早来一天呢,就算是老同志。
往常,队长总是叫我“馋虫”,比方一到宿营地,就听他满院子喊:“馋虫,来!跟我扫院子!”再不就是:“来,馋虫!跟我挑水去!”烦死人啦!可今儿个偏偏叫我“二头”!这是为啥?我心里直画圈圈。
二头,是我的小名,前面再加个姓,就是我的大号。还是我妈临死的时候给起的。听我奶奶说,我爸是八路的秘密交通,叫鬼子给逮了去没有下落。我妈在“跑鬼子”的半道上生了我,还不足月,是奶奶把我捂在棉花套子里养活的。听我奶奶说,妈生下我就死了,临咽气的时候,摸摸我的小脑瓜,叫了一声:“二头!”我就算有个名儿啦。听说我前头还有个姐姐叫“大妞”,刚长两颗牙就饿死了,我也没见过她。我恨死了鬼子,它害了我全家!从懂事时候起,我就爬墙,上树,想练飞檐走壁。腰里还别一把小斧子,总想砍死个鬼子给我爹妈报仇。我奶奶管不了我,就把我送到队伍上,说是交给八路来管,也许能有点出息。
这天,队长一叫我“二头”,我就想起了这些事,心里挺难受。队长还对我说:“老同志嘛,要有老同志的样子,要注意团结新同志,怎么还能和小玲争嘴吃呢?”经过这次谈话,我确实注意了和小玲搞好团结,也不那样馋了,谁叫我是个老同志呢?可是,也有憋不住的时候。
这事儿也不能全怪我,谁叫那个“蛮子大伯”没有搞到吃的呢?
蛮子,是我们老炊事班长的外号。他这个“班长”可大了,全队的事都管,队长也得听他的。他是个老红军,当过连长,挂过重彩,走起路来一条腿长一条腿短。鬼子要来“扫荡”,部队得分散活动,支队长亲自把他送来,当着我们的面对他说:“这些娃娃兵,都是烈士子弟,要保证他们的安全,别饿坏了他们!”他是个南方人,听说他家那块儿可热了!蚊子有麻雀大,墙上都能烙饼。他说话也“个色①〔个色〕方言,与众不同的意思。”,把小孩叫“伢子”,把鞋子倒叫“孩子”,真怪!我和小玲要是高兴了,就叫他“蛮子大伯”;不高兴的时候,就叫他“蛮子”!
我打心眼里佩服蛮子大伯!他什么都吃过,啃过树皮,嚼过草根,还吃过皮带呢!我想,皮带一定挺好吃,加水一煮,准是滑溜溜的,像宽粉条一样。总想弄一根尝尝,可是没弄到。那年头,找根麻绳都不易。
自从他一来,我们就很少挨饿了。每回队伍转移,见他把驳壳枪往腰里一别,肩膀上搭个口袋,就一跛一拐地先走了。干啥去?搞粮去。那会儿,老百姓都缺吃的,上哪儿去搞呢?我都替他犯愁。可是他有办法,很少空过手。只要一听哨子响,就知道蛮子大伯回来了。“嘟—嘟—嘟”总是两长声一短声;两长,代表筷子,一短,代表碗。听他喊:“两根筷子一只碗,今天来个大会餐!”我和小玲就乐得跳起来,知道准是小米饭。要是听他喊:“两根筷子一只碗,黑黑的豆儿滚滚圆!”又是盐水煮黑豆!我和小玲都撅嘴。有时候,黑豆也没弄到,就听他吹哨子喊:“两根筷子一只碗,二头要吃山药蛋!”我就猴到他身上去揪他的胡子,他一面嘿嘿笑着一面躲,闹了一会儿,就从怀里掏出两个烤得焦脆焦脆的土豆,给我和小玲一人一个,老同志们嘛,就干馋着啦!
蛮子大伯的胆子可大了!常常钻到敌人据点里去搞粮食。有一回碰上一个班伪军开饭,他砰砰打了两枪,把伪军骗到一边去,装上那锅饭就背回来了,还是大米饭呢!可他还不满意,骂骂咧咧地说:“那些龟孙,偏偏吃的羊肉汤,也没得办法背回来!”
蛮子大伯也有倒霉的时候。就说我“憋不住”的那天吧,他出去搞粮,没走多远就碰到鬼子出来扫荡,一点吃的没弄到不说,胳膊还挂了彩。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,喊:“快走!鬼子来了!”我们撒腿就往山上跑。等到了山上,我才想起来应该照顾新同志,就对小玲说:“别怕!鬼子的腿短,上山就摔跟头,撵不上咱们!”可是小玲不理我,一个劲儿问蛮子大伯:“你胳膊疼吗?嗯?疼吗?”蛮子大伯没说疼也没说不疼,扯了扯她的撅撅辫说:“可怜的细妹子!也没得东西给你吃。”眼圈都红了。小玲可傻了,以为蛮子大伯是疼的,就说:“你吸气!咝──,一吸气就不疼了!”又把蛮子大伯给逗乐了。
我们足足“转移”了一宿。赶到天亮,我可呛不住劲了!走路直打晃,眼睛里冒蓝火,嗓子眼好像有只小手往外伸;我的馋病又犯了。有把草嚼嚼也好,可是山上光秃秃的,光长石头不长草!实在忍不住,就拾块小石子儿含在嘴里。这下可把小玲吓着了,她抓着我的手说:“二头,石子儿不能吃,快吐了!”她从小兜里掏出个雀儿蛋递给我。我知道,这是前天老同志给她的。我想:含一会儿解解馋就还她吧,可谁知那雀儿蛋哧溜一下就钻进肚里了,往外咳也咳不出来。小玲见我都快咳出眼泪了,就安慰我说:“听妈说,女的抗饿,男的不抗饿。你吃了吧,我不要!”可是,她没走几步,两只小眼睛像火苗叫风打了一样,忽闪一下就灭了,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不动了。这下可把我吓坏了,一边哭一边喊。老同志们都围上来,卫生员扒开她眼皮看看,说:“饿的,晕过去了!”我越想越不对劲,都怪我馋,我不要脸,吃了她的雀儿蛋!我一面说一面哭一面打自己的嘴巴。蛮子大伯一把抱住我,说:“二头,你不是馋,你是饿呀!”他也掉眼泪了。他说:“这样不行,无论如何也得搞点吃的来!”谁都拦不住,他又一跛一拐地下山了。
我们就躺在大石头下面,等啊,等啊,一直等到天快晌午,忽然听山下“轰”地响了一声手榴弹,大伙都紧张起来。队长喊了一声“准备战斗!”准备啥呀!就是队长有支小洋枪,三粒子弹还有一粒是瞎火。我想:当八路嘛,就得豁出命!和大伙一样抓起了石头。过了一会儿,就见跑上来一个人,身上还背着一个人。走近了一看,原来是武工队的队长刘大胡子,他把蛮子大伯背回来了。听刘大胡子说,蛮子大伯搞到一口袋粮食,路上碰到了鬼子,他又不肯丢下粮口袋,挨了鬼子一枪,幸亏遇到他刘大胡子,就给救回来了。
蛮子大伯躺在地上,胸脯上一大摊血。我和小玲都吓傻了,光知道哭。蛮子大伯摸摸我的头,又扯扯小玲的撅撅辫说:“八路军还能哭?小玲,唱个歌吧!”小玲就一面哭一面唱:
小白菜呀,
地里黄啊,
三岁两岁,
没有娘啊……
蛮子大伯又从怀里掏出两个土豆,给我和小玲一人一个,土豆上还沾着他的血呢!他喘着粗气说:“蛮子没完成任务,把伢子都饿坏了!”我俩哪能吃得下去啊!蛮子大伯就掏出哨子,“嘟—嘟—嘟”还是“两长一短”吹了三声,他的嘴唇动了动,想说啥没说出来,头一歪就咽气了。我和小玲就趴在他身上哭啊,哭啊……
后来,我们把蛮子大伯埋在山坡上。我说啥也不在文工队干了!我要跟刘大胡子走!我要当武工队,报仇!不答应我就躺在地上不起来。也凑巧,武工队正要找个小孩当侦察,就答应叫我去试试。刘大胡子还给文工队开了个借条:“今借到二头一名,用毕归还。”我向蛮子大伯的坟磕了个头,就跟上大胡子刘队长走了。
从这以后,我落下个病根:一吃土豆,心就发酸,就要流眼泪。我再也不馋了。
过了半年,我窜高了一个头。大胡子队长叫我回文工队去看看,顺便把那个借条弄回来,免得以后有麻烦。文工队的一些老同志都还在,一见面就说我像不结瓜的秧子──“走了蔓了!”我还给小玲带去一筒洋罐头,是从鬼子那儿逮来的。小玲的下巴颏长圆了,两个犄角也挪了地方,长到后脑勺上去了。她也变成个老同志,还管三个小丫头。我问她:“洋罐头好吃吗?”小玲说:“好吃,香香儿的!”小丫头嘛,说话就这样,还怪好听的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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馋,是每个儿童都会有的特点,更何况是在饥饿的年代里。为了养育革命烈士的两个遗孤,为了给两个孩子“解馋”,蛮子大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。战争是残酷的,但是在血与火的历练中,人与人之间那种超越生命的情谊显得格外动人。
阅读这篇文章,再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,和他们一起体会战争年代的人性美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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薅掺窠跛撵犄角斑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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