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中途换飞机的时候
莫洛亚 [法国]
(罗新璋译)
“我一生中最离奇的事?”她反问道,“真叫人难以回答。早先我生活里倒是有过些故事的。”
“难保现在就没有吧。”
“噢,哪里。韶华已逝,人放明白多啦……也就是说,感到需要静静的休息休息了……现在;晚上一个人,翻翻过去的信件,听听唱片,就很心满意足了。”
“还不至于没人追求你吧……你还是那么媚,说不出是人生阅历还是饱经忧患,在你容貌之间,增添着凄艳动人的情致……不由人不着迷……”
“看你多会说……不错,爱慕我的人现在还有。可悲的是,凭什么也不信了。男人我都看透了。噢,没有得手的时候,是一片热忱,过后,就是冷淡,或是嫉妒。我心里想,何必再看一出戏呢,结局不是可以料到的吗?但是,年轻的时候,就不这样。每次都象遇上卓绝的人物,不容我有半点游移。真是一心一意……喏,就说五年前,认识我现在的丈夫郝诺时。还有一切从新开始之感。他个性很强,几乎带点粗暴。我那优柔寡断,着实给震撼了一下。我的担忧焦虑,他都觉得不值一笑。真以为找到了什么救星。倒不是说他已经十全十美,修养,风度,都还有不足之处。但人非常厚实,这正是我所欠缺的。好比抓着个救生圈……至少,当时是这样想的。”
“后来就不这样想了?”
“你很清楚。郝诺后来大倒其运,反要我去安慰他,稳定他的情绪,坚定他的意志,要我去保护他这个保护人……真正坚强的男人,太少了。”
“你总认识个把吧?”
“嗯,见过一个。噢,时间不长,而且是在非同寻常的境况下……喏,刚才你问我生平最离奇的事,这算得一桩!”
“那你说说看。”
“我的天!看你提的什么要求?这可得在记忆深处搜索一番……而且说来话长,可你又老这样匆忙。你有功夫听吗?”
“当然有。现在就洗耳恭听。”
“好吧……说来有二十年了……那时我是个年轻寡妇。我的第一门婚事。你还记得吗?为了讨父母高兴才嫁的人,他年纪比我大多了。是的。我对他也不无感情,但是,是一种近乎子女对长辈的感情……性爱,跟他,只是尽尽义务,以示感激;谈不上什么乐趣。过了三年,他就去世了,给我留下了颇为优裕的生活条件。突然之间;家庭的羁绊,丈夫的保护,都没有了,一下子自由自在了。自己的行为,未来,都归自己作主。可以说,不算虚夸,我那时还相当俏丽……”
“何止俏丽。”
“随你说吧……总之,我颇能取悦于人。不久,脚后跟跟着的求婚者,都可以编班成排了。我看中一个美国年轻男子,叫贾克·帕格。法国人中,颇有几个可以算得是他的情敌,更能博得我的欢心,跟我有同样的情趣,奉承话也说得悦耳动听。相比之下,贾克书看得很少,音乐只听听爵士之类,美术方面完全是趋附时尚,天真的以为这样不会错到哪里。至于谈情说爱,他很不高明。确切说来,是压根儿不谈。他的所谓追求,就是在看戏看电影时,或月夜在公园里散步时,握着我的手说,‘你太美好了。’
“他或许会使人感到闷气……然而不;我宁愿跟他一起出去。觉得他稳当,坦率;给人一种安全感,后来,跟我现在的丈夫结识之初也有这种感受。至于其他几位朋友,他们对自己的意向都捉摸不定。愿意做我的情人,还是丈夫?从无明确的表示。而跟贾克,就不这样。明来暗往,连这种念头他都感到厌恶、他要明媒正娶,带我到美国去,给他生几个漂漂亮亮的孩子,象他一样卷曲的头发,笔挺的鼻梁,说起话来慢条斯理,带点鼻音,最后也象他一样的纯朴。他在自己的银行里当副行长,或许有一天会当上行长的。总之,生活上不会短缺什么,还会有辆挺好的汽车。这就是他对人生的看法。
“应当承认,我当时很受迷惑。想不到吧?其实,很合我的习性。因为我自己很复杂,实实在在的人反倒觉得亲近。我跟家里总处不好。到美国去,就可以远走高飞,一走了事。贾克是到巴黎分行了解业务来的,耽了几个月就要回纽约。行前,我答应去美国跟他结婚。请注意,我并不是他的情妇。这不是我的过错。倘若他有所要求,我会让步的……但他始终不逾规矩。贾克是美国天主教徒,品行端方,要在第五号街圣派特力克大教堂堂堂正正的结婚。男傧相身穿燕尾服,钮扣上系着白色康乃馨,女傧相长裙曳地……这套排场,我还会不喜欢么。
“当初说定,我四月份去,由贾克代订机票。我本能的以为,乘法航飞渡大西洋是顺理成章,无需叮嘱的。临了,却收到一张巴黎-伦敦、伦敦-纽约的机票,是美国航线的。当时美航还不能在我们这里中途降落。不免感到小小的失意。但你知道,我生活上并不挑剔,与其重新奔波,不如随遇而安。按规定是傍晚七时飞抵伦敦,在机场用晚餐,九点钟再启程赴纽约。
“你喜欢机场吗?我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触。比火车站要干净、时新得多,格调颇象医院的手术室。陌生的嗓音,通过广播,声音有点异样,不大容易听明白,召唤着一批又一批的旅客奔赴奇方异域。透过落地长窗,看着庞大的飞机升降起落,好象舞台上的布景,不象是现实生活,然而不无美感。我用毕晚餐,安安生生坐在英国那种苦青色皮椅里。这时,喇叭里广播了长长一句通知,我没听清,只听出纽约两字和班机的号次。我不安起来,朝四下里张望一万只见旅客纷纷起身走了。
“我旁边坐着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,长相很耐人寻味。清瘦的神态,散乱的头发;敞开的领子,使人想起英国浪漫派诗人,尤其是雪莱。看着他,心里想:‘是文学家,还是音乐家?’很愿意飞机上有这样一位邻座。看到我突然惊惶起来,他便用英文对我说:
“‘对不起,太太,你乘 632号班机走吧?’
“‘不错……刚才广播里说什么?’
“‘说是由于技术故障,飞机要到明天早晨六点才开。愿意去旅馆过夜的旅客,航空公司负责接送,大轿车过一会儿就到。’
“‘真讨厌!现在去旅馆,明天五点再起来!多烦人……你打算怎么办?’
“‘噢,我么,太太,幸亏有位朋友在这里做事,就住在机场。我的车子存在他车房里,这就去取了开回家。’
“他略一沉吟,又说;
“‘或者不这样……趁这段时间去转一圈……我是制作大风琴的,不时要到伦敦几个大教堂给乐器校音……想不到有这么个机会,还可跑二三个教堂。’
“‘深更半夜,教堂你进得去吗?’
“他笑了一笑,从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。
“‘当然!而且主要靠夜里,这样试琴键和风箱,才不至于打搅别人。’
“‘你会弹吗?’
“‘尽量弹好吧!’
“‘那一定很优美,大风琴的和声飘荡在寂静的夜空里……’
“‘优美?那说不好。我虽然喜欢宗教音乐。弹大风琴算不得高手。只是深感兴味,倒是真的。’
“说到这里,他迟疑了一下。
“‘是这样,太太,我有个想法,或许很冒昧……彼此素不相识,我也没有值得你信任的理由……倘愿奉陪,我带你一起去,然后再送你回来……想必你是音乐家吧?’
“‘是的,何以见得?’
“‘你象艺术家的梦一样美。这不会看错。’
“说真的,他的恭维,颇有动人心弦的力量。他这人有种不可思议的威严。和陌生男子夜游伦敦,并非谨慎之举,这我知道,也隐隐感到可能冒点什么危险。但我压根儿没想到要拒绝。
“‘行吧,’我说,‘这旅行包怎么办?’
“‘跟我的一起搁在车子的后背箱里吧。’
“那晚去的三个教堂是什么样子,我那位神秘的同伴弹的是什么乐曲,我都说不上来。只记得他搀着我顺着转梯盘旋而上,从彩色玻璃里射进来的月光,以及超凡入圣的音乐。我听出来,其中有巴哈,傅亥,亨德尔,但我相信,更多的时候是我那位响导在即兴演奏。那才动人心魄!象是痛苦的灵魂在滔滔不绝的倾诉,接着是上天的劝导,抚慰着一切。我都感到有点陶醉。我向这位大艺术家请教名姓,他自称彼得·邓纳。
“‘你该很有名吧,’我说,‘你很有天分。’
“‘别这样想。这样的辰光,这样的夜晚;时会使然,你才生出这样的幻觉。说到演奏,我平平而已。但是,信念给我以灵感,而今晚,更由于你在我身旁。’
“这样的表白,我既不觉得惊讶,也不感到唐突。跟彼得·邓纳这样的人在一起,不用多久,就会油然而生一种相亲相近之感……他不象是这个世界的人。跑完三个教堂,他口气挺平常的说:
“‘现在刚半夜,还得等三四个钟点。愿不愿到我寓所去坐坐?我给你做炒鸡蛋。我那里还有点水果。明天早晨,管家妇一来,就什么都带走了。’
“我蓦地感到很幸福。既然对你毫无隐讳,那就坦白说吧,我当时心里迷迷惘惘的,希望这个夜晚,成为新的爱情的开始。在感情方面,我们女人比男人更容易受仰慕之情的支配。出神入化的音乐,歌声荡漾的夜晚,黑暗中给我引路的那温暖而紧握的手,所有这一切,都在我情绪上酝酿着一种朦胧的欲求。只要我这同伴有愿望,我就会听任他摆布的……我这人就是这样。
“他的寓所不大,到处是书。墙壁是一色蛋壳白,上面加了一圈青灰色的边。很惬人意。我马上有宾至如归之感,摘下帽子,脱下大衣,要帮他到小厨房准备夜宵。他回绝道:
“啊,不用,我弄惯了。你自己找本书看看。过几分钟,我就回来。’
“我找出一本莎士比亚《十四行诗集》,念了三首,与我当时昂奋的心情十分贴切。过一忽儿,彼得回进房里,在我面前放张茶几,端整吃食。
“‘很可口,’我称赞道,‘我很高兴……刚才真的饿了。你真了不起!什么都做得很好。跟你一起生活的女子,一定很幸福!’
“‘可惜没有什么女子跟我一起生活……我倒很愿听你谈谈你自己。你是法国人,没错吧?要到美国去?”
“‘嗯,跟一个美国人结婚去。’
“他既不觉得惊讶,也没有不高兴。
“‘你爱他吗?’
“‘我想应当受他,既然把他当成终身伴侣。’
“‘这可不成其为理由,’他接口说,‘有些婚姻是听之任之,不知不觉中慢慢进行的,虽则并不十分情愿。一旦发觉终身已定,就无法急流勇退了。于是一生就此断送……我不该说这些丧气话,何况对你为什么作这样的抉择还一无所知。象你这样品性的女性,眼光当然错不了……不过,使我惊奇的是……”
“他顿住不说了。
“‘只管说……别。怕得罪我。我头脑一直很清醒……就是说,对自己的行为,最善于从局外来观察,来判断了。’
“‘好吧,’他接着说,‘最使我惊奇的,倒不是那美国人能讨你喜欢——美国人中不乏出类拔萃的人,有的甚至极令人佩服———而是你愿意跟他出国过一辈子……到了那里,你真会发现一个“新大陆”,价值观念很不一样……或许这是英国人的偏见……或许你未来的丈夫很完美,你们夫妻可以自成天地,对周围社会无须多所介意。’
“我凝神想了片刻。不知什么缘故,觉得跟彼得·邓纳的这番交谈极关重要,应当把自己最微妙的想法,确确凿凿说出来。
“‘别这样想,’我说,‘贾克并不是完人。离开亲切熟悉的环境,心灵上留下的空乏,我相信他也是弥补不了的……这是无疑的……贾克是个可爱的男子,为人诚恳,可以做个好丈夫,就是说不会欺骗我,叫我生几个壮实的孩子。但是,除了孩子,工作;政治,和朋友的逸闻,我们之间就很少有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了……这意思,你一定懂得。不是说贾克不聪明,作为金融家,算得机敏的了、对于美,他有某种天生的直感,趣味也可以……只是诗歌,绘画,音乐,在他看来没什么要紧,从来不去想的……难道真的那么重要?说到底,艺术只不过是人类活动的一个方面。’
“‘当然,’彼得·邓纳说,‘一个人完全可以善于感受而不喜欢艺术,或者说不懂得艺术……而且,比起扰扰攘攘的附庸风雅,我倒反而喜欢老老实实的漠然态度。但是,象你这样的女性,自己的丈夫……不是至少应当具有这种细腻的心理,对生活在他身边的人,能够体会到她隐秘的情绪?’
“‘他不会想得那么远……他就是喜欢我,也说不出所以然来;更不会去推究一个底蕴。他自信能使我幸福……有个勤勉的丈夫,住在豪华的公园街,出入有一流的汽车,使唤有精悍的黑奴,这她母亲会挑选,她是弗吉尼亚州人。作为一个女人,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企求的?’
“‘不要这样挖苦自己,’他说,‘自我解嘲,总意味着心有不甘。拿来对待应该相爱的人,就会伤害感情……是的……那就严重了。解救的办法,在于对男人真的非常温存,非常宽厚。几乎所有人都那么不幸……’
“‘贾克难道也是不幸的?我可不信。他是美国人,跟社会很合拍,而且当真认为他那个社会是世界上最好的社会。他有什么可忧虑的呢?’
“‘不用多久,就得为你忧虑了。因你,他会感知什么叫痛苦。”
“不知这么讲你能否领会那天晚上,处于我那种心境,一切都会言听计从的。说来有点异乎寻常,半夜一点,我在一个英国人家里对坐晤谈,而这英国人是几小时前刚在机场认识的。更奇怪的,是关于我个人的生活,未来的计划,都推心置腹告诉了他。而他居然给我不少劝告,我也都毕恭毕敬的听取,真是令人诧异。
“而事情就是这样。彼得心地善良,望之俨然,彼此虽然陌生,心里却很泰然。他并没拿出先知或传道的架势,不,完全不是这样。他平易近人,毫不做作。我出语滑稽。他就哈哈大笑。能感到他直截了当,有种严肃的生活态度,这是世界上最难能可贵的……是的,正是这样……直截了当,严肃的生活态度……这意思,你明白吧?大多数人,是所说非所想,说话都带弦外之音。表露出来的想法,往往遮掩着另一种想法,那是讳莫如深,不愿别人知道的……要不然,就是不假思索;信口开河。彼得的为人,颇象托尔斯泰作品中的某些人物,说话能鞭辟入里。这点给我印象很深,不禁问道:
“‘你身上有俄国血统吗?’
“‘这是什么意思?你问得很奇怪。不错,我母亲是俄国人,父亲是英国人。’
“我对这个小小的发现,颇感得意,接着又问:
“‘你还没结婚?从来没给过婚?’
“‘ 从来没有……因为……说来你会觉得高傲……那是想留以有待,为了某种更伟大的……’
“‘伟大的爱?’
“‘是的,伟大的爱,但不是对某个女人的爱。我觉得,在人世可悲的一面之外,还存在着某种非常美的事物,值得我们为之而活着。’
“‘这事物,你已找到了,在宗教音乐里,是不是?’
“是的,也在诗里。正象在《福音书》里一样。我愿自己的一生,象宝石一样晶莹纯净。请原谅我这样说,这样夸大其词……这样不合英国人的谈吐习惯……但我感到,你都能很好……很快理解……’
“我立起身来,走去坐在他脚边。何以呢?我也说不上来,只觉得当时不可能有别样的做法。
“‘是的,我很理解,’我说,‘跟你一样,我觉得把我们唯一宝贵的财富,把我们的生命,过得庸庸碌碌,浪费在无聊的事情和无谓的争吵上。简直愚蠢之至。我愿一生所有时刻,都象现在这样在你身旁度过……这当然是不可能的……我也无能为力……我会随波逐流,因为那样最省力……我将是贾克·帕格夫人,学会打牌,把高尔夫球打得更好,得分更多,冷天到佛罗里达州去过冬,就这样,年与时驰,直到老死……你或许会感慨系之,多么可惜……话也有道理……但又有什么办法呢?’
“我把头靠着他膝盖。此时此刻,我是属于他的……是的,占有并不说明什么,倾心相许才是一切。
“‘有什么办法?’他诘问道,‘你要能左右自己。干吗要随波逐流?要善于游泳。我的意思是,你有决断,有魄力……不,不,是这样的……再者,也不需要作长期奋斗,你就能掌握自己命运。人生中不时有些难得的时刻,凡事一经决定,就能影响久远。在这种关键时刻,应该有勇气表示赞成——或反对。’
“‘照你意思,我现在就处在这种关键时刻,应该有勇气说——否?’
“他轻轻摸着我的头发,很快又把手挪开,仿佛陷入了沉思。
“‘你给我出了个难题,’他终于开口说,‘我刚认识你,对你,对你的家庭,你未来的丈夫,还一无所知,有什么资格给你劝告呢?很可能大错特错……不应当是我,应该由你自己作出回答。因为只有你自己才最清楚对这门亲事寄予什么希望,知道会带来什么结果……我能做的,就是提醒你,照我看来,想必也是你的看法,注意最根本的方面,向你提问:“你是否有把握,这样做不至于扼杀你身上最美好的东西?’
“这回,轮到我深长思之了。
“‘唉!正好相反,我拿不准。我身上最美好的东西,就是对崇高的向往,就是献身的渴望……小时候,我曾想做圣女或巾帼英雄……现在呢,我愿为值得钦佩的男子献身,如果力所能及,就帮他实现他的事业,完成他的使命……如此而已……我这些活,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……为什么对你说呢?我也不知道。你身上有点什么,使人愿意吐露衷曲——感到放心。’
“‘你说的‘有点什么’,”他解释道,‘就是不存私心。一个人只有不再为自己谋求通常所说的幸福,或许才能恰如其分的去爱别人,才能获得另一种方式的幸福。’
“这时,我做了个大胆的,近乎疯狂的动作。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说:
“‘那么,为什么你,彼得·邓纳,没有得到你那真正的幸福呢?我也刚认识你,但我觉得,你正是我冥冥之中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。’
“‘别这么想……你此刻看到的我,与现实生活中的我,不是一回事。无论对哪个女人,我既不是理想的丈夫,也不是如愿以偿的情人。我过分生活在内心世界。倘若有什么女性生活在我身旁,从早到晚,从晚到早,每时每刻要我照应,而且也有权利要我照应,那我会受不了的……’ “‘你照应她,她也照应你呀!’
“‘话是不错的,反正我不需要别人照应。’
“‘你觉得自己是强者,可以单枪匹马,闯闯人生……是吗?’
“‘更确切的说,我这强者,只是可以和所有善良人一起去闯炼人生……跟他们一道去创建一个更明智、更幸福的世界……或者退一步说,是朝这方面做去。’
“‘有个伴侣,就会胜任愉快得多。当然,彼此应当志同道合。但是,只要她爱你……’
“光凭这点还不够……我看到的女人不止一个啦,钟情的时候,梦游似的跟着所爱亦步亦趋。一旦醒来,吓了一跳,看到自己原来站在屋顶上,危险之至!于是,只有一个念头,就是赶紧下来,回到日常生活的地板上……男人出于怜爱,也就跟着下来。于是,象通常所说,他们建立一个家园……人生的斗士,就这样给解除了武装!’
“‘那你愿意孤军奋斗喽?’
“他不无温柔的搀我起来,说道:
“‘真不好意思说出口来,实际的确如此……我愿意孤军奋斗’
“我叹息道:
“‘太遗憾了!为了你,我都打算抛弃贾克了。’
“‘还是把贾克和我都抛弃了吧!”
“‘为谁?’
“‘为你自己!’
“我走去拿起帽子,对着镜子戴上。彼得帮我穿大衣。
“是的,该走了,’他说,‘机场很远,宁可比乘轿车的先到’
“他走进厨房,把灯关上。出门之前,似乎出于克制不住的冲动,突乎其来把我搂在怀里,不胜友爱的紧紧抱着。我毫无撑拒的意思:遇到什么能主宰我的力量,我会乐意顺从的。但他很快松开手,开门让我出来。在街上找到了他的小汽车,我上去坐在他旁边,默无一言。
“天在下雨。夜的伦敦,街面凄清。过了好一会儿,彼得才开口。沿路是一排低矮的屋舍,他跟我描述里面住户的景况,他们单调的生活,可怜的乐趣和希冀。他说得绘声绘色,倒很可以成个大作家呢。
“之后,车子开进郊外工厂区。我那同伴不言不语,我也在一旁想心事。想明天到达纽约该是怎样的情景。经过这样激动人心的夜晚,贾克无疑会显得可笑起来。突然,我喊了一声;
“‘彼得,停车!’
“他马上刹住车,问道:
“‘什么事?不舒服吗?……还是有什么东西忘在我家里了?’
“‘噢,不是。我不想去纽约……不想去结婚了。’
“‘你说什么?’
“‘我考虑好了。你使我睁开了眼。你说,人生有些时刻,凡事一经决定,就能影响久远……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刻,我打定主意,决计不嫁贾克·帕格了。”
“‘这个责任;我可担当不起。我自以为给了你一个忠告,但很可能说错。’
“‘错不了。更主要的,是我不至于弄错。现在看明白了,我几乎要铸下大错,所以不打算走了。’
“‘谢天谢地!’他情不自禁的喊了出来,‘总算有效。原来那样下去,真会不堪设想。但是,你不怕吗,回巴黎作何解释呢?’
“‘怕什么?我父母,朋友,对我这次远行都很惋惜。说我去结婚是头脑发昏……我翩然归去,才叫他们喜出望外呢!’
“‘那么帕格先生呢?’
“噢,他会难过几天,或几小时。觉得自尊心受了伤害,但他会宽慰自己:跟这样任性的女人在一起,或许烦恼正多着呢。反倒会庆幸破裂发生在结婚之前,而不是在结婚之后……不过得立即发份电报,免得他明天去接我,白跑一趟。’
“汽车又开动了。
“‘现在怎么办?’他问。
“‘照样去机场,飞机在等你呢。我么,乘别的飞机回国。梦做完了。’
“‘一场美梦;’他接口说。
“‘一场白日梦。’
“到了机场,我直奔发报处,拟了一份给贾克的电文:‘考虑再三 婚事欠妥 甚憾 很爱你 但无法适应国外生活 坦率望能见谅 票款另邮奉还不胜缱绻 玛姗尔’写完又看一遍,把‘无法适应国外生活’改为‘无法生活国外’,意思一样清楚,却省了两个字。
“我发电报时,彼得去打听飞机起飞的时刻。他回来说;
“‘一切顺利,或者说,很不顺心:机件修好了。二十分钟里,我就得动身。你要等到七点钟。很过意不去,要把你一个人留下来。要不要给你买本书消遣消遣?’
“‘噢,大可不必,’我说,‘这些事够我想半天的了。’
“‘你准保不后悔吗?现在还是时候,电报一发,为时就晚了。’
“我不理会,径自把电报送给邮局职员。
“‘飞机起飞后再发吗?’职员问。
“‘不用,立即就发。’
“说毕,我伸出胳膊挽着彼得。
“‘亲爱的彼得,我感觉上好象是送老朋友上飞机。’
“这二十分钟里,他说的话,我都转述不了。总之,是为人处世的至理名言。你有一次说,我具有男人的美德。堪称忠诚无欺的朋友;这些溢美之词,如有对的地方,那是得之于彼得。临了,扩音器响了:‘去纽约的旅客,第632号班机……’我把彼得一直送到上飞机的入口处。我踮起脚尖,嘴对着嘴,象夫妻一般跟他吻别。自此一别,就再也没有见到他。”
“一直没见面!什么缘故,你没有留地址给他?”
“留是留了,但他从未来信。想必他就愿这样闯入别人的生活,指示迷津后,就飘然他去。”
“而你,后来去伦敦,也没想到要去看看他?”
“何苦呢?如他所说,已把自己最好的奉献给了我。那天晚上这种妙境,说什么也不会再现的了……不是吗?这样已经很好……良辰难再,人生中太好的时刻,不要再去旧梦重圆……说这段奇缘,是我生平最离奇的事,不无道理吧!使我人生道路改弦易辙,留在法国而没去美国,对我一生影响至大的人,竟是个素昧平生,在机场邂逅相遇的英国人,你说妙不妙?”
“这倒有点象古代传奇,”我说,“神仙扮作叫化子或外方人,来到人间……但说穿了,玛姗尔,那陌生人并没使你有多大改变,你后来还不是嫁了郝诺,而郝诺也者,只不过是异名异姓的贾克罢了。”
她出神想了一会,说道:
“可不是!人的禀性真是难移,但是总可以变好一点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