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6年9月9日,毛主席去世了。当时我是高一的学生,在北京的一个纺织厂学工。广播里传来消息,接着一直播哀乐,整个车间都是那哀乐,很森得慌。看见工人们都哭了,我也跟着哭了。几天后,工人和我们学生都聚在大礼堂前,排队进去向毛主席肖像三鞠躬,他的照片被黑幔绕着,下面堆满了纸做的花圈。一千多工人都哭了,我也跟着哭,好像世界的末日到了。教皇去世的时候,在罗马也见到不少天主徒哭,但是与毛泽东逝世的情景可谓小巫见大巫了。
毛主席去世后,邓小平出来主持政府的工作,他说,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;还说,不管黑猫白猫,抓住老鼠就是好猫。中国开始向世界开放,要改革。
本来我们这些高中生毕业后只能去下乡做农民, 忽然我们可以参加高考,及格者可以成为大学生,也就是说,我们的前途不只是做农民和工人,而是有可能成为知识分子。中国开始变了!我13岁开始学习法文,北京只有7所中学教授法文,是前总理周恩来的意愿,也是因为他曾经留学法国,对法国的情结所致。妈妈为我找了个私人老师,是她的同事,每周一的晚上去他家上课。这样我的法文比别的同学好,因此,在高考时,我选择了法文专业,以法文成绩突出进入了北京大学。大学里有一座楼住的都是外国留学生,好像是一个小国际城。我结识了不少外国学生,尤其是法国的。我的私人老师曾在法国留学生活八年,对法国情有独钟,常常向我讲述法国。加上所学的课文对法国的描述,法国朋友又不断地介绍现代的法国,于是我在结束了学业之后,就只想去法国读书,想看看中国以外的世界。
刚刚开放的中国还很奇怪,中国人进入宾馆要登记,看证件,就连我们大学进留学生宿舍也要登记,记着几点到几点离开。我不愿意做这样的登记,于是就装成外来人。那时中国还非常落后,衣服就几个款式,几种颜色,只有外国人或华侨才穿得时髦。我因为有留学生送给我衣服,穿得和中国人不一样,饭店的人搞不清我来自哪里。虽然我很不情愿被同胞视为日本人,但是我太不情愿被人登记,找麻烦。
和留学生在一起的很国际的氛围使我入迷,也很想出国看看。于是,我开始打听如何办出国的手续,如何得到护照。有个法国留学生Jean 曾经很吸引我,他离开我们大学以后,回到法国参加了外交官考试,一举成功。84年被派到外蒙工作,常因公差来北京。有一个晚上,他请我在建国饭店吃西餐,建国饭店是北京最早的星级涉外饭店,好像是美国和中国的合资。餐厅很考究,女服务员的黑裙很长。我们的餐桌上燃着蜡烛,轻音乐缭绕着整个餐厅。我们边吃边聊,喝着法国红葡萄酒。Jean 用很温和的目光看着我,夸我漂亮,我觉得头有点晕,不知是酒的作用还是被Jean的恭维搞得头发热,被一个异国的男性夸奖是头一次。分手的时候他吻了我的脸颊,说他很开心。那个充满浪漫气息的夜晚使我想入非非,虽然知道法国不会总有如此的良宵,但我幻想它的夜充满诱惑,充满激情,它勾着我年轻的心。
我告诉Jean我想去法国的愿望,他返回北京的时候给我带来一个手册,是介绍法国各个大学的资料。Jean帮我选出20多所大学,让我写信申请奖学金。他帮我写了一份样信,我照着抄了20多份发出去。邮票钱花了100多元,当时可是个大数,是我教外国人中文挣来的。
发了信的大学纷纷回信,基本都是寄来学校的资料,欢迎去就读,但是奖学金没有。只有北部的Nancy大学寄来一张入学通知,依旧没有奖学金。
我的法国朋友Danielle告诉我,就凭这张通知就可以去法国使馆申请签证。其实,没有那么简单,没有奖学金的外国学生要想得到签证,必须要有一个法国公民做一张每月提供该学生1700法郎(留学群 liuxuequn.com)的担保书。得到这样的担保是非常困难的,我所有认识的朋友的父母都不愿意提供。去法国的愿望好像不容易实现了。
我最好的朋友是与我同岁的西班牙姑娘,叫Regina,她非常漂亮,也很热情。有一天她兴冲冲地告诉我,她妈给她寄来了500美元,想和我一起外出旅行:或是去山东曲阜的孔庙,或是去北戴河参加两个法国同学的生日晚会。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北戴河,期盼在那个法国人的晚会上出现奇迹,遇到人愿意为我作担保。
北戴河的西山宾馆那时只对外国人开放,我是来参加晚会的唯一的中国人。那时候,连进宾馆拜访个客人都要登记,更何况要入住里面?我只有做手脚。于是我模仿外国人讲中文的口音,告诉宾馆的前台我是意大利华侨,丢了护照。服务员给我一张纸, 让我写出不具备证件的原因。他还特别问我:会写中文吗?我装成中文水平不高,成心写了几个错字。自从我定居意大利,就经常想起海边那次的谎言,一定是上帝惩我,让谎言成真,在我说谎的五年后真的来到意大利,成为意大利华侨。
晚会上我是唯一中国人,由于会讲法文,结交了一些新朋友,其中Michel夫妇就是那晚相识的,日后又托人为我出了担保。
85年初我得到了担保,向法国使馆递进签证申请,在等待批准的日子,常常想象到达法国的日子,那将是怎样的国家!是那些大画家大文豪的国家呀!一想到能够在那里学习生活几年,我就会兴奋,可是至于靠什么在法国生存则考虑很少,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。我父亲对我自费留学的选择充满焦虑,他以往一贯支持我的所有决定,这次却成为我去法国的反对者。我找出一大堆话去安慰他,但是,我知道我的心也没底,父亲能够感到我内心的空虚。他何尝不想自己有一笔钱供孩子去海外读书,然而那时的中国谁见过多少钱?我感觉得到父亲对我能去法国留学而欣慰,又因为没有钱而担忧,他那深深的父爱我能体会。
父母为我买下香港----巴黎的机票,巴基斯坦航空公司的,300美元,在1985年,已经是一件非常奢侈的开销了。我从北京坐火车到深圳,再从深圳的罗湖进入香港,这样又省了点钱。
临行的早晨,我睡醒走进父母的房间,直接钻进妈妈的被窝,装着睡着了。那被窝里还有妈妈的体温,特别暖和。他们以为我真的睡了,听到爸爸说:“她还是个孩子呀!”
我把脸埋在枕头里,眼泪潸然流下,湿了我的脸,湿了枕头。从此我将离开父母,离开得很远,到一个陌生的国家谋生,我不敢想我会混出什么样,何年能够返回故乡。那个早晨,我产生一个欲望,就是在妈妈的被窝里睡下去,睡很久很久,不再踏上遥远的旅程。
晚上,我离开家时,妈妈躲进厨房,我知道她已哭成泪人,没有勇气与我告别。我忍着泪,大声地喊道:“妈,我走啦!”为我送行的人来了20多,北京站的站台上我被他们包围了。
火车开动时,我把身子探到窗外,泪眼迷离,看不清送行人的面孔,那二十多只挥动的手变成一片白色的花,在北京初春的夜晚摇拽。
北京到深圳,2000多公里,火车走了一天两夜。我几乎一直在睡,把威士忌掺着橘子水喝,酒精使我大脑麻木一些,减少离家的伤感,但那种很孤单的感觉一直包围着我。终于到了深圳,那是中国改革开放最先受益的城市,原来是一个很小的城市,今日在中国几乎可以与香港媲美。下火车的时候,我四处寻找该来接我的人,是一个朋友的亲戚,但是始终不见来人,旅客都走光了,站台上就剩我一个人。我正发愁如何把我的大箱子拖走,见一个推车的中年男人走过来,问我是否要帮忙,说只收2元钱。他拉着我的行李走向罗湖海关,我跟在他身后,庆幸遇到了帮手。
海关的房子很旧,地上的青砖坑坑洼洼的。有近百人等着拿过境签证,有的人穿得很体面,多数人像难民,坐在编织袋上。我和他们坐在一起,人人都讲广东话,我听不懂,还没出国就什么都听不懂了。整整等了五个小时,我再也克制不了自己,躲到一个墙角抽泣起来,后悔选择了出国。可是我知道已经没有退路,哭了一阵,心里舒服些了,擦干了眼泪又回去排队。
谁会想到几年后深圳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,恐怕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城市会有如此快的发展速度。1996年我去深圳出差,特意回到海关看了看,因为那个海关给我的印象太深了。破房子被一座大楼取代了,大厅里站满了等待签证的人,中国人,外国人,足有近千人。
在香港的朋友家住了2天,我看到许多许多与北京那么不同的东西,不同的商店,不同的人的装束,热热闹闹的餐馆,熙熙攘攘的小店,虽然一切都比北京现代得多,但是我认为香港绝不是一个理想的生活城市,太商业,太物质,缺少文化空气。
在托运行李时,由于超重,我不得不从我的箱子里取出洗衣粉和零食,都是妈妈怕我在法国受穷,把箱子装得过重。
我走进机舱,这是我25年来头一次上飞机,这之前,兄弟常常嘲笑我没坐过飞机。我系上安全带,舒了口气,心里暗暗地对亲人说:看谁飞得远!
飞机起飞了,窗外是金黄的晚霞,黄得发红,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晚霞。当飞机不再发出巨大的噪音,我从心底涌出一股信心,坚信我会在巴黎成功,坚信留学这条路没有走错。(留学群 liuxuequn.com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