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灯光璀灿的舞台中央,在光洁如镜的钢琴前面,在掌声和鲜花中一次次向观众深情谢幕的,是中国青年女钢琴家张韵和她的老师——法国钢琴大师昂德雷(Marc Andre)先生。
张韵,这位娇小甜美的东方女子,像一只在音乐里飞舞的精灵,用音乐之手轻轻叩开人们的心门,将含蓄内敛的中国文化不经意间烙在了法国观众的心里……
像夏花一样绚丽的女子
初识张韵,是她约我在巴黎最高建筑——蒙巴那斯大楼的56楼餐厅见面。在等待的间隙,我一边俯瞰着巴黎全貌,一边在心里勾勒着这位音乐女子的模样。我想,巴黎不同风格和品味的酒吧、咖啡馆多如牛毛,她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这个清静、绝顶的位置跟我见面?这让我马上联想到了经常在电视里见到的、那些一头直发,言语甚少,表情清淡的弄乐器的女子。
而从餐厅门口走进来的一个中国女子,一头波浪卷发,一身黑色纱质夏装,老远就能感觉得到她的笑脸。“瞧,我们穿了两个季节的衣服。”她微笑着。我注意到她眼角嘴角的笑意,就如同娇阳下盛开的夏花,美丽、热情而富有感召力。看着她应对场面的游刃有余,这才让我想起了她的身世——银行家之后。张韵的爷爷张鹏飞是旧上海的银行家,父亲张洪雷则是一位成功的商人。提起父亲,张韵顿时掩不住满脸的光彩。
张韵介绍说,她的音乐感觉和音乐修养,是与父亲的遗传和培养分不开的。父亲虽从来没正式地学过钢琴,但小时候,家里有一架从美国进口的象牙键钢琴,父亲没事时就喜欢趴在琴键上琢磨,慢慢地,就自学成才,并能将《少女的祈祷》弹得相当专业。虽然父亲最终还是选择了经商,但却希望女儿实现他未尽的理想,连女儿的名字也取为“韵”,足见父亲的用心良苦。
1979年,小张韵才三岁时,父亲就开始担当起她的钢琴启蒙教师。张韵说:“我三岁开始学钢琴,以后的一年365天,除了发高烧和春节第一天可以休息外,每天都要练四五个小时的钢琴。”张韵如花的笑脸上丝毫没有失去快乐童年的遗憾。小时候的她便很有音乐感觉,听到悲伤的音乐会流泪,听到欢快的曲子会起舞。然而枯燥重复的弹练,也会让小张韵心烦和厌倦,为此也没少被父亲罚站。
“难道你就不想反抗吗?”
“没有,没有。”张韵的眼睛瞪得大大的,使劲地摇着头,“我小时候可乖了,也特别能够自得其乐。”原来每次罚站,父亲总让张韵站在红木家具跟前,家具上刻着非常精致的花纹,每次她都看着那些花纹看得如痴如醉,罚站也就变成了一种享受了。
“能够在磨炼中发现生活的美,这也是你音乐思想的一部分吧。”
“嗨,那么小,哪懂什么思想不思想。”张韵妩媚而张扬地坏笑着。“但学音乐,还真需要一点点天赋。”
正如同张韵所说的一点点天赋,加上她刻苦的练习,7岁的张韵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上海音乐学院附属音乐小学,继而进入上海音乐学院附中。18岁时考入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。
“你上学也一直是个乖学生吗?”
“这个我自己说了不算,如果说成绩的话,一直都是名列前茅,一直都拿奖学金,还是以老师的年终评语来概括吧:开朗,热情,思维活跃,但是……”张韵停顿了片刻,喝了口饮料,“每学期老师总会写下这句话:下学期请注意,上课不要迟到,上课不要讲废话。”话音刚落,我也不由得被她的开朗和率性所感染,跟她一起笑起来。
张韵说自己一直不是那种关起门来苦练的学生,技术虽然是必要的基础,但那不是音乐的灵魂。真正的音乐是人性化的,是人的性格、思想、文化和生活底蕴的缩影。现在很多中国的小孩所能达到的演奏水平,让很多外国人都感到震惊,但成年之后,在艺术上的造诣就远远不如外国人,这主要还是因为思维方式的局限性,所以想要学好音乐,首先要解放思维。
张韵说:“曲调是用技术演绎出来的,而音乐不是。”
“那么你认为音乐是靠什么来诠释的?”
“是生活。”张韵认真地说。
走出去,音乐才是流动的
为了真正成为一个有生活的音乐人,张韵开始走出国门,将视线投向更广阔的国际舞台。1998年,张韵随父亲看世界杯足球赛期间,游历了欧洲十二个国家,当她的踏上奥地利的萨斯堡时,顿时被这个城市的美丽和宁静震撼了,这个孕育了音乐巨匠莫扎特的城市迷住了她,她决定要留在这里寻找自己的梦。
很快,张韵办好了一切留学手续,顺利进入了赫赫有名的莫扎特音乐学院,如愿再次来到了萨斯堡。然后就在两个月后,张韵却决然地放弃了这所名校,离开萨斯堡。放弃这样的名校是需要足够勇气和胆识的。张韵说,莫扎特音乐学院的确有着一流的师资和良好的学习氛围,但萨斯堡这座城市让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沙漠,缺少人性的交流,文化的沟通。这样她所学到的东西,永远只是课堂上获取的。而张韵最想寻觅的,是孕育出伟大音乐的根源——民族的、历史的、文化的生活本身。
离开萨斯堡后,张韵留学于奥地利维也纳国立音乐学院,师从当代著名教育家Badma-Skoda。在维也纳,张韵找到了她梦寐以求的音乐生活。
“那才是名副其实的音乐之都,音乐之都。”张韵重复强调着四个字,此时的她脸上已没有笑靥,似乎已沉浸在回忆中,也似乎在思索着对音乐的感悟。
“在维也纳,每年9月开始到次年6月,每天晚上都有歌剧上演,生活被音乐包围着。在维也纳金色大厅,维也纳爱乐每月至少有一场演出。”
也就是在这样的熏陶下,张韵才真正喜欢并领悟到音乐。渐渐听懂蕴藏在音乐里面的民族的、历史的、文化的背景,听懂音乐家的性格、情感、命运。
张韵为了让我进一步理解她对音乐的理解,以文学当作比喻,滔滔不绝地跟我谈起世界各国的文学特征,前苏联的大喜大悲,英国文学的保守,法国的浪漫主义色彩等等,接下来又谈到贝多芬和门德尔松的音乐,以及造就他们音乐风格的人物命运。
“音乐会很贵吧。”
当思绪正在自由飘飞的张韵,听我冷不丁提出这个现实的问题,愣了半晌,接着又哈哈地笑起来。
“贵哟,我很舍不得的。”
在维也纳,一场演出的票价通常在十几欧元到几百欧元,十几欧元基本是站票,几百欧元当然就是贵宾票了,而普通的几十欧元的票经常买不到。像维也纳爱乐的演出,有时连站票都买不到,张韵有时不得不忍痛买下几百欧元的贵宾票,“买票的时候没觉得心疼的,只想着一门心思地想着要进场,听完后回到家里,才恍然想起一个月的生活费没了。”而张韵更多的时候是买十几欧元的站票,一站就是三个多小时,而不太会照顾自己生活的她,经常是饿着肚子听音乐会的,当演出结束,才发现饥饿难忍,匆匆跑到外面随便买点东西填饱肚子。在维也纳的一年,张韵真正地由衷地爱上了音乐,特别是对德奥音乐有了更深入的理解。
体验多元化的生活和音乐
2000年,张韵又转到巴黎继续学习,就读于法国高等师范音乐学院。
“那你为什么又选择了巴黎?”
“我喜欢从多元化的生活里,去理解多元化的音乐。同时,从多元化的音乐中,去体会多元化的生活。”张韵要从不同的生活里去吸取营养,从而更深刻地去领悟不同的音乐。张韵说她所生活的几个城市里,巴黎是最具多元化特点的,连巴黎市内的各个行政区都是风格各异,人文特征有很大不同。对此,她深有感触,这些体验得益于她在巴黎的十五次搬家,她几乎住遍了巴黎二十个行政区,从长期租住一百欧元一天的旅馆,到蜷居在十平米的小阁楼,她都尝试过。
而每次找房子,张韵找的并不是房子本身,而是在寻找一种新的文化。记得有次到一户人家去看房子,一进门就被一扇大大的落地玻璃窗和装饰简洁明快的阳台所吸引了,看到阳台上摆放着一张白色的小方桌,她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一幅画面,在桌上铺一张绿色格子的桌面,盛一杯红酒,在温暖的午后,坐着摇椅,听着音乐,晒着太阳。晚上可以蜷缩在屋子里,放一段爵士乐,开一杯香槟,在窗前看着霓虹闪烁的街头人来人往。她兴奋地马下签下了租房合同。等到晚上吃饭时,她才猛然想起:唉呀,那屋里有没有冰箱?
“这些搬家体验对你的音乐有帮助吗?
”
“当然,当我弹起一首节奏舒缓,风格浪漫的曲子,有时不由想起我在15区居住的那段日子,那附近住了很多有钱有闲的老头老太,一推开窗,就常常能看到,对面的老年夫妇牵着手散步回来,或者一起浇着花,逗逗小狗。”
“那你应该更能理解门德尔松的音乐吧,像他那样,出生在富贵之家,从不为生活发愁,一生都比较顺利,因此音乐风格也是轻快舒畅的。”
“不不不……”张韵不停地摇着头表示否定。
“我还是吃过不少苦的,受过不少煎熬的。”张韵突然想起那段在化妆品免税店打工的日子。她经常光顾的一家化妆品商店的销售员,被聘到另一家化妆品商店做经理,因为经常在那里购物的原因,她与那位销售员已经熟悉起来,听说他即将去一家新店做经理,张韵就提出要到他的新店去做销售员。起初人家不答应,觉得她坚持不下来,但经不起她的软磨硬泡,答应让她试试看。
从此张韵就开始了那份从早站到晚的工作,一天下来累得都快要散架了,但是工作时还得支撑着,对每位顾客露出笑脸。经理对她的态度也有很大的转变,不再是以前对待老主顾的那副笑脸,随意地指使她做这做那。那段时间,她经历了从未经历过的生活,深刻体会到了人间冷暖。
张韵说,那时候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吃午饭的半个小时,因为只有那段时间才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,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必笑,想怎么发呆就怎么发呆。就那样端着一盒便当,坐在仓库的大米上,什么也不想,她发现自己真的很容易满足。
想做一个播种人
在巴黎学习四年,张韵获得了钢琴演奏家的职称,并拿到了她的博士文凭。期间出席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演出,演奏技术日臻娴熟,对音乐也有了自己独特的理解。
“下一站准备到哪个国家?”这个以搬家为乐趣的女子想必又该去体验另一番生活了。
“准备回中国了。”张韵的眼神飘向远方,不知是不是想念故乡了。
“在外飘荡久了,如今也算是学业有成,是应该回国做点事情了。”据张韵介绍,今年年9月,她将在上海大剧院开一场个人演奏会,目前正在紧张的筹备中。而她精心打造的CD也将同步发行。这也算是对自己这么多年音乐生涯的一个总结。张韵没有找经纪公司打理这些事情,全靠自己张罗。
“为什么不找别人帮忙打理?这样省事得多。”
“省钱呗。他们开的价贵着呢,太浪费了。”张韵又哈哈笑起来。这个精明的女子,虽然是为音乐而生,但又无时不显露出商人之家遗传的秉性。面对着扑面而来的繁琐的事情,有时真的觉得累得快趴下了。父亲也是刻意想让她锻炼一下,只是在适当的时候给予支持。现在她惟一能想能做的,就是咬咬牙,挺过去。
“希望你的音乐会取得成功。这之后呢,准备以什么为生?”
“开一所音乐学校。”张韵坚定地回答。
张韵说,她最想做的,是想成为一名音乐文化的传播者,她想在上海开一所音乐学校,将她的音乐知识、音乐思想传播给更年少的一代,这也是她当初选择法国高等师范音乐学院的原因之一。这样一来,她既可以秉承家风,做一名商人,也可以继续在音乐的道路上不停创造。
张韵离开巴黎时,最后一次见到她,她仍然选择了一个绝顶的位置……蒙马特高地,我们一起坐在圣心教堂前面的石阶上,看着形形色色的游客,还有那些跟我们一样,坐在石阶上,弹着吉它,喝着红酒和香槟的法国青年,心里充满了宁静。
这一切,正如张韵所说:生活本身永远是最重要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