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在英国剑桥大学读英国文学博士的颜同学这样描述剑桥的美:向晚的剑桥,云絮如淡墨在泛黄的绢帛上晕开,墨晕深处,却似浸过水的蛋白石,透散出清澄的光泽。
一下午的雨,将城郊洗得清冷、幽静,鸟啭悠悠传入窗棂,唤起那随季节流转的希望。五月的剑桥,偶尔还透着冰寒,但古老的学院与石砌的街墙之间,却漾散着属于春季的微妙芬芳,预示万物的复苏。
从城市南缘的皇后学院宿舍到市街中心,是一系列的花开与花谢。
剑桥学者平素埋首案牍、寻访天地古今之知识,不同的时空背景,如油彩一般,层层交迭在学院的深处;而平凡的花草,却记载着季节的递嬗,将学者从时空的涡旋中拉回美丽的现实。
时间,一直随剑河流动着,轻轻地、冷冷地。微风一拂,柳枝上无数的碧绿星点,便散落在草原和河面上,将野花和倒影都染上薄薄一层鲜绿色。
水仙花的季节已经告终,宿舍旁的小路上,木兰花依然栖在枝头上,如同一盏又一盏的宝莲灯,极其丰茂饱满。远望窗外,四处都是垂蕤的绿叶与茂盛的繁花,而天边那三两棵枯树,哪一天也会重新被上绿衣吧。
再望向窗外,那如淡墨的云絮逐渐显出玫瑰色的光晕,黑夜就要降临剑桥了。
在剑桥求学接近一年了。回望过去几年,从桃园大溪小镇到台北读书,远赴马祖服役,旅居苏格兰研究文学,再到英格兰古城攻读博士,不仅是身体的漂泊,也是思想的浪游。
这之间,难免有“无根的浮萍”的感慨,却总能在生活周遭不起眼的野花、野草中找到精神的支柱。
读过的文字,会随时间淡忘、消失,甚至变质;那些曾经与我擦身而过的花草、树木却在记忆里扎根,除了保有原初的姿态、色泽与气味之外,更随年岁的增长而涵容不同的意义。
不论是大溪武德殿的落羽松,头寮山里的油桐花,台北温州公园旁的加罗林鱼木,台湾大学文学院前的茄苳,南竿仁爱村的油菊,苏格兰的蓟与石楠花,或是剑桥的木兰与水仙,这些花草、树木既是记忆的图腾,也是生命中各个阶段的参照点。
当一花、一木在记忆中苏醒,随之重现的,是特定时间截面上早已冷却的情感、褪色的思绪,和远去人们的身影。
每当思索植物在人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时,总会想起英格兰诗人约翰.克莱尔(John Clare)。
这位“乡野诗人”(the Peasant Poet)在1832年迁离原乡,写下动人的诗篇〈迁徙〉(‘The Flitting’),追忆家乡的荒原、荆豆花、鼹鼠丘,还有穿过石楠花和川续断草丛、广布于荒野之中的野兔踪迹。
原稿的末段诗节中,克莱尔预言,当万般繁华落尽时,那些低贱的野草将依旧挺立。
克莱尔历经农村的变迁、世事的改易,与精神的癫狂,对于自然界微琐的景物,却始终无限依恋。
或许,透过回忆平凡的野花、杂草,诗人能再一次抓紧过往真实的经验以及原始的情丝,从而于时空的流变之中追寻稳定的意义。
如同克莱尔,我一直都在远方,也一直都在故乡,正因为漂流的途中,有着许多与花草的邂逅。不同的花草,伴随迥异的回忆,却都能让我放缓步伐、回望过往,并重新展望内心的原乡。
再望向窗外,那如淡墨的云絮逐渐显出玫瑰色的光晕,黑夜就要降临剑桥了。
老朋友从台北捎来信息,叹道“春光熹微于彼,于此却已是夏阳娇艳了”,倒提醒了我春光之中的剑桥是多么诗情画意,纵使不能如屈原一般行吟泽畔,或如徐志摩一般撑篙寻梦,也总能在研究之余,以颜彩或笔墨记下我与花草的奇遇,为回忆扎根,为透明的思绪染上泥土般清新的色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