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节忆父亲
严文井
还有几天就是春节了。想到我童年时期的春节,眼前忽然浮起了父亲愁苦的面容。
在我的印象里,父亲对于过年不太热心,而且在那一阵,总是显得有些不高兴。有几次他还因为母亲办多了年货,跟她争吵起来。当时我们虽然不敢做声,可是心里是同情母亲的。我们实在不懂为什么那可口的鱼肉、七巧果盒里的甜食、美丽的大红蜡烛,和一包包的鞭炮会引起他的烦燥。
不过,偶尔也有例外的情形。我记得有一两年的春节,父亲兴致很高。在除夕前好几天,他就买纸自己动手扎花灯。他能扎飞机灯和轮船灯,这样的灯街上没有卖的。除夕晚上,他让我们提着灯跟他上街。他很得意地观察街上的人怎样欣赏他的手工。这样转一趟回家,他禁不住还要和母亲说说笑笑,和孩子们打打闹闹。就是可惜这样的春节不多。
父亲好多年来就是中学英文教员。据说他在满清末年曾经是一个激进的新式人物,还一度参加过辛亥革命。他反对旧式婚姻,不信宗教。我很小的时候,就常听他说人是猴子变的,耶稣不能死而复生这一类的话。可是在吃年饭的时候,他又讲起忌讳来了。如果这个时候孩子们偶尔说了“死”和“病”这类不吉利的字眼,那一定会引起他的不高兴。
你说他这方面有些迷信保守吗,可是他又不怎么尊重那些旧的风俗习惯。
他从来不守岁,也不准孩子们守岁。这也使得我们扫兴。我们非常羡慕别家的孩子,他们通夜不睡,又吃又玩,该是怎么快乐啊!
大概是我二十岁的那年吧!除夕晚上,父亲还是和平常一样在十多点钟的时候睡觉了。我和两个大一点的弟弟商议好,大家悄悄守岁,说什么也不睡。
这件事做起来真苍容易。我们只不过坚持了两个多钟头,就感觉没有味道了。
零食早已吃光了,鞭炮早已放完了,蜡烛也灭了。后来,火盆里木炭也烧尽了。
我们手脚都冻得痛起来了,只好上楼,和衣坐在自己被子里。后来还是母亲给了我们台阶下。她听见我们唧唧咕咕说话的声音,就起来给我们一人吃了一碗红枣汤,哄我们睡下了。
我到十五、六岁的时候,才开始懂得了父亲的一些心情。他一生道路上充满了坎坷,心里很少真正快活过。每过一次年,他确实就象过一个大难关。这时候前面摆着的差不多是同样的问题,如何找到职业,和对付可能的失业,如何借钱和偿还旧债。对于这样的生活,他越来越想反抗。他经常在家里大骂国民党和蒋介石。但是他没有找到进行反抗的积极有效办法。
1933年春节时,发生了下面这样一件事情。
这一时期,父亲和学校当局的关系很坏,眼看不久又有受排挤失业的危险。旧年又来了,家里剩的钱很少,他心情很坏,不知道怎样才能度过这个年关。
除夕那天,他忽然有了主意,想出了一副对联,五个字一句:
莫忘新国耻,
不过旧历年。
这对联还显得不完整,他继续推敲了一阵,和我这个长子一起,把对联改成七个字一句:
大家莫忘新国耻,
小宅不度旧历年。
他特别满意“大家”对上“小宅”,兴奋起来,马上出去买了红纸,托一个字好的朋友把对联写好,回家就贴到两扇木门上。他很高兴自己发明了这个可以安然度过年关的办法。
初一早上,他还怕有人来拜年,就带着我们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出去看电影。在外面,他的情绪始终很好。但是我们回家的时候,忽然发现那副对联已经被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