远远的,一阵若有若无的锣鼓声铿铿锵锵地传来,在夜风中显得遥远而又清晰,是天籁吗?山风飒飒地吹拂,送来苞谷林地一片哗哗哗的声响。我有一种惊悚的感觉,头皮一阵发紧。在高高的枫香界上,深蓝的天幕下,一望无际的苞谷林绿涛翻滚,绵延无际。我走出茅棚,不解地问父亲,这方圆几十里地,没有人烟,怎么有锣鼓声啊。父亲告诉我,那是从遥远的地方随风飘来的,也许是哪个村里有人家娶媳妇办好事呢。枫香界实在太大了,生产队在界上开垦了几十亩地,全种上了苞谷。山高林密,野兽多了去。为防止那些野猪啊,猪獾啊,刺猪啊,队长叫父亲晚上守苞谷地,挣额外的工分。我们在地边搭一个简易的茅棚,到了晚上就在地里巡逻或用铜锣响器吓走夜里出来糟蹋苞谷的野物。
枫香界只是湘西十万大山中的一座不起眼的山头,在我童年的生命里却留下了浩阔的记忆。莽莽苍苍的武陵山,绵延不绝,山连着山,山套着山,山衔着山,山抱着山。千山万岭,峰峦叠嶂,座座青山仿佛在竞相赶赴一场人生的盛宴。
古丈至山枣的乡级公路就穿行在武陵山余脉的崇山峻岭间,一会儿玉带一般漂浮在白云之巅,缠住了山颈;一会儿又飘移至山沟溪谷,挽住了沿溪的座座山村。
三十年前,古山公路修到山枣牛颈界上时,公路指挥所设在对面的长冲坡上,那时,我们七八岁的孩子放学后便钻进枫香界,向长冲坡跑去,为的一睹开山炮的风采。“对门山上注意了,准备放炮了!”高音喇叭不断重复着呼喊着。约五分钟后,“点炮!”随着指挥员一声高喊,煞时,轰轰轰的巨响一声接一声,在丛林间腾起一朵又一朵黄色的泥花,蔚为壮观。一米、两米,一公里、两公里……延伸,延伸……
多年来,我一直执拗地认为,是开山的炮声打碎了山地的宁静,惊醒了村民们千百年来缥缈的幽梦,座座青山,日复一日被剃去青丝,溪谷开始泛黄。
城市的大道向乡村不断延伸,城市文明不断向乡村延伸,涓涓细流不断渗入广袤的大地。松木、杉木、杂木,一根根,一车车,走进了城市。土路、石路、炒砂路、水泥路,乡村公路不断拓宽、拉直,不断增加硬度和舒适度。
青山不老,座座青山收藏不住乡村孩子成长的梦想。长大,梦想随着村前的公路长大,一批又一批初中、高中毕业的乡村孩子沿着村前的公路走向了山外的世界。青山又日渐葳蕤,山村日渐阒静,清寂的风在村子里逡巡,打着悠长的呼哨,吹送着氤氲绿意。
仿佛前世欠下的债,我们在城市的天空下挥汗如雨,在别人的天空下喃喃梦呓。还在青涩年代,一批又一批,我的哥哥姐姐们离开村寨去了城市;一批又一批,我的弟弟妹妹们离开村寨去了城市;一批又一批,成长的我们丢掉沉重的书包,告别十六岁的青春,也离开村寨,在城市寻寻觅觅,稚燕衔泥般夯筑青春的梦想,去了又回,回了又去,或一如门前的小河,白云苍狗一去不复返。
村前小河日日夜夜汩汩流淌,故乡的日子日日夜夜回荡在心间。十六岁年轻的风拂过青春的面颊,青涩的岁月写满他乡的桑。那一年,初中毕业,我和同村的几个伙伴离开家乡来到深圳。搬水泥,搬砖块,挑沙浆,我们用稚嫩的肩膀托举着城市的高度。一年又一年,我们在长高;一年又一度,城市在长高;一年又一年,我们用汗水殷勤浇铸着家乡的砖房仿佛也在日日长高。不论伙伴们如何拉扯,不论伙伴们如何嘲笑,我总固执地认为,等我攒够了钱,哪怕十年,二十年,我一定要在家乡盖一栋砖房子。每当夜阑人静的时候,我在灯下写下点点人生体悟的时候,我认为,在别人的天空下,我似乎难以长大,我那莽莽苍苍的山野僻地,是我恒久的家园,是我今生今世耕耘...